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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 作者:高阳-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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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茗烟最后选中了一艘黑漆漆的船,船头描着一对鲨鱼眼睛,他觉得威风。当春风鼓荡起白帜,船破浪而去时,他站在船头,幻想自己是一个刀斧都劈不烂的海盗,风吹在他的脸颊上,让他内心的帆也鼓得满满的。
  船在江阴靠岸,茗烟踩着颤悠悠的踏板惋惜地上了岸,他认为自己的海盗梦才做几天就完结了,发现自己在别人眼中仍是一个乳气未脱的大男孩,他自己也觉得矮了几寸似的,哪有在船上威风呢。
  他拣一家富丽堂皇的客栈住下。吃过晚饭闲着无聊,便独自踱到街头。
  正游荡间,猛然前面宽阔的空地上一阵热闹吸引了他。那里聚集许多男人。他想:
  “是不是马戏呢?”立刻兴奋起来,朝热闹处跑去。他踮着脚从男人们的肩头望进去,却什么也没看见。待他使劲挤进人群,才看见一张告示,告示上的文字吓得他目瞪口呆:“贱卑董小宛,系秦淮南曲乐藉中人。因遭不幸,流落在此,现寓媚花楼。”
  旁边一位枯瘦的师爷打扮者朝围观者大声煽动道:“这董小宛是秦淮河最了得的名花,各位只出十两纹银就可以领略全部风光,何不去试试?”
  有人道:“还是有点贵。”
  “贵?你小子说胡话,早几年你花二百两银子还牵不到她的手。”
  茗烟打着哭腔问道:“媚花楼怎么走?”
  “嗬,这位小哥要风流一番,三娃,来,带这位小公子去媚花楼。”那人趁机又嚷道:“列位看官,要珍惜机会,十两纹银就玩一回名妓,便宜极了,这位小哥有眼力。”
  茗烟跟着一个伙计朝媚花楼走去。他边走边想:宛姑娘,我家公子对不起你,却没想到你落到如此地步,乃至流落街头,被人欺侮。他边想边哭,不禁泪流满面。
  上了媚花楼,但见走廊尽头一间门前有八个男子正在排队,门前站着一位赤膊的大汉,他恶狠狠地看着众人,那身蛮肉令人胆寒,虽然排队的全是江阴的浪子,却也不敢放肆。
  茗烟越过众人,哭叫道:“宛姑娘,茗烟来看你来了。”哭着朝门里钻。
  守门的彪形大汉一把拎住他的衣领,将他弄到队伍之后,大喝道:“排好队。”茗烟挣扎了几次,无奈那人力气太大。他只得乖乖地排在后面,内心焦急万分。边哭边期待前面的快点完事。“这么多人,宛姑娘怎么受得了。”
  排队的人瞧他个样子,都觉得好笑,有人逗笑道:“小哥,别急,会轮到你的。你小子来寻欢作乐,哭啥子?”
  茗烟只是不理,独自哭得像个泪人,当他身后又排上四、五个人时,终于轮到他了。
  他立刻朝门里一钻,前边刚走出来正在扎裤子的汉子被撞得靠在墙上,口叫道:“急什么?”
  茗烟见那间房里只有一张床,上面铺着红艳艳的被褥,被上躺着个赤裸裸的女人,她正欠起身,朝他抛着媚眼。而床后则悬着一道厚厚的布帘,仿佛那背后隐藏着秘密的东西。
  茗烟一看,忽然收了泪,笑了,心想:“妈的,中了江湖人的诡计,是个假董小宛。”
  他笑嘻嘻退出来,外面的人惊问道:“这么快就完了?”里面的女人也叫道:“别放他走!”守门的彪形大汉不由分说,逮住他,提着他的腰带,将他用力朝里一抛。茗烟未曾防备,待要反抗时,人已像一只大鸟朝红床和女人飞去。“咔嚓”一声,床后垂挂的厚布被他撞垮了一匹,露出背后的秘密,原来还有七、八个裸体女人屏声静气坐在那里,她们都是假董小宛。
  假董小宛们惊得一起站起来,为首那个女人怕他泄露了秘密,使个眼色,几个赤裸的女人一拥而上……为了堵他的口,众人没收他一钱银子。他得意洋洋走出门,看见人们还很热心地排着队,排在后面的正焦急地引颈眺望。
  茗烟经过这番闹剧似的折腾,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独自踏着昏暗的月光穿过人迹稀疏的夜色,到了一家酒楼,他索性进去拣一张大桌子坐下,点了十几道菜,他正慢慢品味之时,酒桌边就规规矩矩地坐了几个乞丐,他们心里都明白这小子肯定吃不完。他们盯着茗烟,茗烟却并不再乎,伸手拧下一只鸡腿。一个小乞丐忍耐不住,哭着说道:“他把鸡腿吃了。”一个女乞丐慌忙捂住他的嘴,尽力安慰这饥肠漉漉的小儿。茗烟咬了一口鸡腿,觉得味道不正,顺手就给了那个小乞丐。他问:“你们都是从哪儿来的?”
  “陕北,不瞒小哥,我们也曾是大富人家,可惜家产被闯贼抢尽了。”
  茗烟瞧瞧他们的模样,个个脏兮兮的,便败了胃口,呼唤老板算帐,几个乞丐立刻动手抢食起来。一位老乞丐被一脚踢翻在地上,他并不记恨,因为他已抢到了一块厚实的鸡胸脯,就坐在地上有滋有味地大嚼起来。茗烟不屑一顾地回到自己的客栈,早早地安歇。
  第二天,在江阴渡口,他正待租船渡江,忽然碰见方密之的书僮,得到董小宛的消息。书僮道:“宛姑娘可能还在黄山呢。”茗烟问道:“你这是去哪里?”回桐城。我替公子办事,出门已有五个月了。”两人又说了些闲话,才在江边分了手。
  茗烟心想:“如果去苏州,她人却在黄山,不就白跑了,干脆去南京见了公子再作理会吧。”于是,茗烟雇了船,往南京而去。
  且说冒辟疆到了南京,先在陈定生家里住下,从他口中得知董小宛去了黄山,不知道回没回苏州,过了几天,方密之也从桐城赶来。他告诉冒辟疆道:“董小宛去年秋天就离开黄山回了苏州,方惟仪还很想念她呢。”
  冒辟疆和方密之多年不见,一时兴起,上了一座酒楼点了酒菜,要了两壶刚出炉的苦荞酒,非常好喝,两人眼中都隐隐约约呈现出了青青的荞麦色。“过春风十里,尽荞麦青草,姜白石青楼梦好的名句也。”冒辟疆叹道。
  “董小宛的词填得好极了。”方密之端着酒杯朝冒辟疆眨眨眼道,“贤弟艳福不浅。”
  “哎,我心里老觉得有愧于她,但不知她现在情况怎样了?”冒辟疆神色黯然,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我猜她处境肯定不妙。”方密之便讲了去年他和喻连河看望董小宛的情景。“贤弟,听为兄一句话,如今留都也没多少事,你若真对董小宛有心,就趁机去看看她。”
  两人就这样言来语去,话题始终没离开董小宛。冒辟疆忧心忡忡,因而只顾一杯杯朝喉咙里灌酒。不知不觉,两人都醉了。
  冒辟疆醉乎乎地到了媚香楼,上青石台阶时,脚一滑,摔倒在地,头也撞破了。刚好李香君坐在门前的回廊栏杆上瞧着满天星光发呆,听得一声闷响,见有人倒在地上,慌忙举烛凑近去看,认出是冒辟疆,他的酒气使烛光都有些明亮了。
  她慌忙叫道:“侯朝宗,陈定生,快来。”
  他二人正在楼上下棋,侯朝宗眼看要输了,听得叫喊,趁机将棋子一推,朝楼下跑去。陈定生也只得跟下去。看着冒辟疆醉得一塌糊涂,慌忙将他扶进媚香楼,几个丫环端来热水让李香君擦掉他脸上的泥尘,给他的伤口敷了药,幸好只磕破了一小块皮。
  冒辟疆摔一跟斗之后,酒竟醒了一半,经丫环们一折腾,就完全清醒了,只是浑身还有点软。他瞧瞧四周,发觉是在媚香楼,一拍大腿道:“糟了,快去找方密之。”
  “方密之怎么啦!”
  “真该死。我看见他从酒楼的楼梯上摔了下去。我下楼去扶他,却糊里糊涂走到媚香楼来啦。怪不得一路上我都觉得有什么要紧事没做,却老是想不起来。你们快去寻方密之,也不知是摔昏死了还是睡着了。”
  待侯朝宗和陈定生急急忙忙找到那家酒楼,发现方密之倦缩在楼梯口睡得正香。身上那条马夹和足上的新鞋已被人脱走了。三个儿童正用棍子在敲他。
  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冒辟疆实实在在地戒了半月的酒。这天,在媚香楼,侯朝宗和李香君正殷情地劝他喝酒,茗烟背着个包袱汗流满面地跑上楼来,先将桌上的几杯半热的茶水一一喝干,其中一杯有胭脂味,他知道这是李香君的,忙抱歉地说道:“太渴了。”
  然后坐下来,夹了几口菜,才嘴角冒着油水向冒公子汇报了这一路的经过。当讲到假董小宛时,众人被惹得哈哈大笑,冒辟疆拿扇子狠狠敲在他的头上道:“你小子也开始风流啦。”
  茗烟笑嘻嘻道:“应该。应该。”然后脸色一沉道:“告诉你一个坏消息,董大小姐到黄山去了,我没见着。”
  方密之道:“早就回苏州了。”
  “啊呀!公子,我误事了,怎么办?”
  “这不怪你。”冒辟疆安慰他。
  就在这时,楼下仆人大声地唱道:“吴次尾吴大公子到!”
  众人忙起身迎接。吴次尾和众人一一见过,叙了些别后思念之语,然后拉住冒辟疆,大声问道:“董小宛呢?”
  “我还未见着。”冒辟疆道,“正准备这几日就去苏州走一趟。”
  吴次尾忙道:“你还是早去为佳。”说着便将在杭州的事说了一遍。直说得冒辟疆心惊肉跳,为董小宛的处境捏了一把汗。
  冒辟疆蒙头睡去。这是四月,水面上除了鱼腥味,还夹杂着淡淡的花香,偶尔一只因贪玩而迷失归途的蜜蜂被风吹进船舱,停在篷缝上喘息,如浪子般痛苦地呻吟。它在冒辟疆的梦中被浩荡的长江水吞没了。
  船撞在岸上的噼叭声和船工们对陆地表现出来的兴奋叫嚷声将他从梦中惊醒,船已经靠在苏州岸边。他睡眼惺忪地下了船。在连接船与岸的宽大硬木跳板上,他看见在高高的堤岸上站着两个妓女,她俩正漫不经心地用衣服的下摆朝脸上扇风,露出光着的腹部和描了圈红色胭脂的肚脐。四月的阳光已经有些眩目,不知道哪条船上的船工又要因为这挡不住的诱惑而花光一个月的血汗钱。
  冒辟疆一脚踏上苏州街头,再一脚就到了王天阶家门前。
  王天阶将他迎进客厅,先叫仆人奉上茶,然后吩咐准备酒菜。
  “贤弟,此来能玩多久,有其它要紧事吗?”
  “呆个四五天,没其它事。”
  “哈哈哈,你还在瞒我,上个月方密之的书僮曾到过苏州,他告诉我,此地有个董小宛与你有三生之约。”
  冒辟疆只得笑着承认。王天阶道:“等会用过晚餐,贤弟便可‘人约黄昏’了。”
  冒辟疆踏着月色,按耐焦急的心情,一路朝半塘而来,心儿却插上了翅膀。到了桐桥,想当初分别之情,忍不住将栏杆拍得叭叭地响。他偶一抬头,看见天际有一朵厚重的晚云,极其神秘地呈现出一张人样的脸,他越看越像董小宛。他激动起来,可惜身边别无他人,他没法指给别人看。他怔怔地望着,有几个游人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什么也没看见,因为那朵晚云已经发生了变化,董小宛的脸庞已经消失在晚风和记忆之中。
  他缓缓收回目光,顿时觉得周围异常的寂静,自己异常地孤单无助。一丝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仿佛美丽的风景中突然飞来一群漆黑的乌鸦。
  阁楼只有一扇窗户透出昏暗的灯光,院里是一片漆黑,花木草树都阴森森的。院子中传出不成曲调的笛声,破碎,凄凉,而又无奈,冒辟疆很远就听见了。
  那院门没锁,他轻轻一推就开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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