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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莫言-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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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眉:民女不知道他的名字。 
  高梦九:你跟他何时结婚? 
  陈眉:民女没结过婚。 
  高梦九:噢,非婚生子女。那你何时跟他……行过房事? 
  陈眉:大老爷,民女不懂。 
  高梦九:嗨,你何时跟他睡过觉,怎么说呢?做爱,你明白? 
  陈眉:大老爷啊,民女没跟什么男人睡觉,民女是处女。 
  高梦九:嗨,越讲越不清楚了。没跟男人睡觉,如何能怀孕,生孩子?你难道连这点生理常识都不懂吗? 
  陈眉:大老爷,民女句句是实,(指小狮子等)他们用玻璃管子给我…… 
  高梦九:试管婴儿。 
  陈眉:不是试管婴儿。 
  高梦九:我明白了,就像畜牧站人工授精一样。 
  陈眉:大老爷(跪下)求您开恩明断。民女本来想生出这个孩子,赚到代孕费替父还了医疗费就去跳河的,但民女自从怀上他,自从感觉到他在民女肚子里活动之后,民女就不想死了。同时与民女怀孕的还有好几个人呢,她们不爱肚子里的孩子,但民女爱。民女的脸上有伤,身上也有伤,每到阴天下雨。伤口就奇瘁奇痛,天气干燥时,还会崩裂出血。大老爷啊,民女怀胎十月,不容易啊。大老爷,民女忍受着说不尽的痛苦,小心翼翼,总算把孩子生出来了,可他们骗我说孩子死了……我知道孩子没死……我找啊找啊,终于找到了……我不要代孕费,给我一百万一千万我都不要,我只要孩子,大老爷,求您开恩把孩子断给我…… 
  高梦九:(对蝌蚪、小狮子)你们两位,是合法夫妻吗? 
  蝌蚪:结婚三十多年了。 
  高梦九:结婚三十多年一直没生孩子? 
  小狮子:(不满地)这不刚生了吗? 
  高梦九:看您这岁数,五十好几了吧? 
  小狮子:我知道你要这样问,(指姑姑)这是我们高密东北乡的妇科医生,接生过几千个孩子,治疗过无数倒不孕症,没准连您都是她接生的吧?您可以问问姑姑,我从怀孕到分娩的整个过程,姑姑都可以作证。 
  高梦九:本官早就听说过姑姑的大名,您也算个乡贤了,德高望重,一言九鼎! 
  姑姑:这个孩子确实是我接生的。 
  高梦九:(问陈眉)是她为你接的生吗? 
  陈眉:大老爷,进产房前他们就给我蒙上了眼睛。 
  高梦九:这案子,本官看来是断不清楚了!你们去做DNA吧。 
  导演上去附耳对高梦丸说话。高梦九与之低声争辩。 
  高梦九:(长叹一声,唱)奇案奇案真奇案——让俺老高犯了难——孩子到底判给谁——一条妙计上心间——(下堂)我说各位听着,既然你们诉到本官堂下,本官就假戏真做,把这案子给断了!衙役们——! 
  众衙役:有! 
  高梦九:如有不听本官号令者,用鞋底子掌脸! 
  众衙役:是! 
  高梦九:陈眉、小狮子,你们两个各执一词,听上去似乎都合情合理。本官一时难以判断,因此,请小狮子将孩子先交到本官手里。 
  小狮子:我不…… 
  高梦丸:衙役们! 
  众衙役:(齐声)呜喂…… 
  导演附耳对蝌蚪说,蝌蚪戳了一下小狮子,示意她将孩子交给高梦九。 
  高梦九:(低头看看怀中的孩子)果真是个好孩子,怪不得两家来抢。陈眉,小狮子,你们听着,本官无法判断孩子归谁,只能让你们从本官手中抢,谁抢到就是谁的,糊涂案咱就糊涂了吧!(将孩子举起来)开始! 
  陈眉和小狮子都向孩子扑去,两人拉扯着孩子,孩子哭起来。陈眉一把将孩子抢到怀里。 
  高梦九:众衙役!给我将陈眉拿下,将孩子夺回来。 
  众衙役将孩子夺回,交给高梦九。 
  高梦九:大胆陈眉,你谎称是孩子的母亲,但在抢夺孩子时毫无痛惜之心,分明是假冒人母。小狮子在争夺时,听到孩子痛哭,爱子情深,生怕孩子受到伤害,故而放手,此种案例,当年开封府包大人即用此法判决:放手者为亲母!因此,援例将孩子判归小狮子。陈眉抢人之子,编造谎言,本该抽你二十鞋底,但本官念你是残疾之人,故不加惩罚,下堂去吧! 
  高梦九将孩子交给小狮子。 
  陈眉挣扎喊叫,但被衙役们制住。 
  陈鼻:高梦九,你这个昏官! 
  李手:(戳戳陈鼻)老兄,就这样吧,我已经跟袁腮、蝌蚪说好了,让他们补偿陈眉十万元。 
  ——幕落 
   
  第九幕 
  姑姑家院子场景如前。 
  郝大手和秦河还在捏着泥娃。 
  蝌蚪手捏一摞稿纸,站在一侧,高声朗诵。 
  蝌蚪:……如果有人问我,高密东北乡的主色彩是什么,我会不假思索地回答:绿! 
  都大手:(不满地嘟哝着)那么红呢?红高粱、红萝卜、红太阳、红棉袄、红辣椒、红苹果…… 
  秦河:黄土、黄大粪、黄牙、黄鼠狼,就是没有黄金…… 
  蝌蚪:如果有人问我,高密东北乡的主要声音是什么,我会骄傲地告诉他:蛙鸣! 
  郝大手: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奏河:娃娃的哭声值得骄傲。 
  蝌蚪:那像沉闷的小牛叫声的蛙鸣,那像忧伤的小羊叫声的蛙鸣,那像母鸡叫蛋一样清脆的蛙鸣,那像初生婴儿一样响亮和悲伤的蛙鸣啊…… 
  郝大手:那么狗叫呢?猫叫呢?驴叫呢? 
  蝌蚪:(恼怒地)你们这是跟我抬杠! 
  秦河:我看这话剧,本质上就是抬杠。 
  姑姑:(冷冷地)你方才念的这些话,是我说的吗? 
  蝌蚪:是剧中的人物“姑姑”说的。 
  姑姑:剧中的人物“姑姑”是我呢,还是不是我? 
  蝌蚪:既是您,又不是您。 
  姑姑:这话怎么说呢? 
  蝌蚪:这是艺术创作的一条普遍规律,就像他们捏的这些泥娃娃,既是从现实生活中取来的形象,又加上了他们自己的想象和创造。 
  姑姑:这戏真要搬上了舞台,你不怕带来麻烦?你用的可全都是真名真姓。 
  蝌蚪:这是草稿,姑姑,定稿时我会把人名全部换成外国人名,姑姑换成玛丽娅大婶,郝大手换成亨利。秦河换成阿连德,陈眉换成冬妮娅,陈鼻换成费加罗……连高密东北乡,也要换成马孔多小镇。 
  郝大手:亨利?这名字有趣。 
  秦河:你最好把我换成罗丹,或是米开朗基罗,他们的工作性质与我沾边。 
  姑姑:蝌蚪,演戏归演戏,现实归现实,我总觉得,你们——当然也少不了我——我们愧对了陈眉。最近,我的失眠症又犯了,那个讨债小鬼带着那群残疾青蛙每天夜里都来吵我,我不但能感觉到他们凉森森的肚皮,还能嗅到他们身上那股子又腥又冷的气味…… 
  郝大手:你这是神经衰弱导致的幻觉,全是幻觉。 
  蝌蚪:姑姑,我理解您的心情,这件事如此处理,我心中也感到愧疚,但不这样处理又能如何处理呢?不管怎么说,陈眉是疯子,而且是个严重毁容、面貌狰狞的疯子,我们将孩子交给她抚养,是对这孩子不负责任!而且,尽管我不是自愿的,但从生物学的意义上,我是孩子的父亲。当孩子母亲神志失常、自己的生活都不能料理的情况下,孩子由父亲抚养是天经地义的事,即便是到了最高人民法院,也会这样裁判。您说是不是? 
  姑姑:也许我们把孩子还给她,她就好了呢?母亲和孩子之间,那是可以产生奇迹的…… 
  蝌蚪:我们不能拿着孩子去做这种冒险的实验,精神病人,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 
  姑姑:精神病人也是爱孩子的。 
  蝌蚪:但她的爱很可能给孩子带来伤害。姑姑,您千万不要为这事内疚。我们已经做到了仁至又尽。给了她双倍的补偿,还送她进医院治疗,包括陈鼻,我们也没亏待他。等到将来,她的病彻底好了,孩子大了,我们会找个恰当的时机告诉孩子真相——尽管告诉他真相只能给他带来痛苦。 
  姑姑:实话告诉你们,最近,我经常想到死—— 
  蝌蚪:姑姑,您千万别胡思乱想,您刚刚七十多岁,说您是正午十二点钟的太阳那是夸张了点,但说您是下午两三点钟的太阳绝不是恭维您,下午两三点钟,离天黑还早着呢!再说,高密东北乡人民也离不开您啊! 
  姑姑:我当然不想死,人要是无病无灾,能吃能睡,谁愿意死?但我睡不着啊!半夜三更,所有的人都睡觉了,只有我和树上那只猫头鹰醒着。猫头鹰醒着是为了捉耗子,我醒着干什么? 
  蝌蚪:您可以吃片安眠药,许多大人物都有失眠的问题,他们都吃安眠药。 
  姑姑:安眠药对我不起作用了。 
  蝌蚪:吃点中药…… 
  姑姑:我是医生!我告诉你,这不是病,是报应的时辰到了,那些讨债鬼们,到了他们跟我算总账的时候了。每当夜深人静时,那只猫头鹰在树上哇哇叫的时候,他们就来了。他们浑身是血,哇哇号哭着,跟那些缺腿少爪的青蛙混在一起。他们的哭声与青蛙的叫声也混成一片,分不清彼此。他们追得我满院子逃跑。我不是怕他们咬我。我就是怕他们凉森森的肚皮,和他们身上那股腥冷的气味。你们说,姑姑这辈子怕过什么?老虎、豹子、狼、狐狸,对这些常人害怕的东西姑姑是一点不怕,但姑姑被这些蛙鬼们魇怕了。 
  蝌蚪:(对郝大手)要不要请个道士来禳解一下? 
  郝大手:她说的也是台词儿。 
  姑姑: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想,想自己的一生。从接生第一个孩子想起,一直想到接生最后一个孩子,一幕一幕,像演电影一样。按说我这辈子也没做什么恶事……那些事儿……算不算恶事? 
  蝌蚪:姑姑,那些事算不算“恶事”,现在还很难定论,即便是定论为“恶事”,也不能由您来承担责任。姑姑,您不要自责,不要内疚,您是功臣,不是罪人。 
  姑姑:我真的不是罪人? 
  蝌蚪:让东北乡人民投票选举一个好人,得票最高的一定是您。 
  姑姑:我这两只手是干净的? 
  蝌蚪:不但是干净的,而且是神圣的。 
  姑姑:我睡不着的时候,会想到张拳老婆的死,王仁美的死,还有王胆的死…… 
  蝌蚪:都不能怨您!绝对不能。 
  姑姑:张拳老婆临死时说了一句话你知道吗? 
  蝌蚪:我不知道。 
  姑姑:她说,“万心,你不得好死!” 
  蝌蚪:这臭娘们,实在不像话。 
  姑姑:王仁美临死时说了一句话你知道吗? 
  蝌蚪:她说什么了? 
  姑姑:她说,“姑姑,我好冷……” 
  蝌蚪:(痛苦地)仁美,我也感到冷啊…… 
  姑姑:王胆临死时对我说了一句话你知道吗? 
  蝌蚪:我不知道。 
  姑姑:你想知道吗? 
  蝌蚪:当然……不过…… 
  姑姑:(神采飞扬地)她说,“姑姑,谢谢您救了我的孩子。”你说,是我救了她的孩子吗? 
  蝌蚪:当然是您救了她的孩子。 
  姑姑:那么,我可以安心地去死了。 
  蝌蚪:姑姑,您说错了,您应该说可以安心地去睡,好好地活着。 
  姑姑:一个有罪的人不能也没有权利去死,她必须活着,经受折磨,煎熬,像煎鱼一样翻来覆去地煎,像熬药一样咕嘟咕嘟地熬,用这样的方式来赎自己的罪,罪赎完了,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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