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障碍 作者:韩东-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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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我看出来了。
  我们上了楼,稍歇片刻,就又下来去车棚里推车。王玉坚持带我。她的心情很迫切,所以骑得飞快。好在夜深人静,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我们很快就到了。灯下,一个制服碧绿的人递上电报。果然不是朱浩拍的,也不是我认识的其他人。电报还是我上午发往南京的那一封,被原封未动地从南京退了回来,原因是地址有误。我把新风东街错写成东风新街了。这个地址我至少写过四封信去,从来也没有出现过差错。
  王玉又在拿她乌黑的眼睛看我了。也许,是天意让我不能成行吧?这么说勉强了点。因为此刻我们就站在通宵营业的电信局的前厅里,再给袅袅发一封正确的电报也为时不晚。不能说我已无能为力,或需假托于什么天意。要说也只能说是天意的一个征兆而已。再者,即使袅袅没有及时收到我的电报,我也能按地址找到她的家啊?即使地址有误,找不到她家—;—;退一万步说,我也能自己从南京转车去滁县开会呀!我得为我的主意改变负责。我说要走了要走了,弄得人人皆知(包括东海),结果又不走了。与其向他们说明虚假的事实(一封有地址有误的电报),还不如承认我想多陪王玉玩几天。
  我抱着某种决然的心情走到柜台前,大声吆喝,向打瞌睡的营业员讨一张电文纸。她说要买,我就买。然后我填写了当天的第二份电文。我避开了东风新街或新风东街,那极易出错的是非之地。
  我将电报直接发往会务组,告诉老李我因病不能前往了。告诉他我多么地遗憾,并祝会议成功。
  回来后,王玉去卫生间里冲了澡,换了睡裙出来。那睡裙很短,下摆在膝盖以上,上面,穿过两边的腋下在背后打了一个结。我不知道它是什么质料的,不过看上去又轻又薄,浮面上还有那么一点发亮。白色的睡裙,使四面探出的王玉棕色的肢体更诱人了。她的鞋底带水,进了卧室。
  平日,我的卧室地上撂着一张双人床垫,除此之外没有床架,也没有别的什么床。就那么一张床垫撂在地上,看上去怪诱人的。谁都想到上面去滚一滚。那些故作天真的女孩尤其如此。度夏时节,与床垫并列在地上铺一张草席。人坐在席子上。背靠床垫,是我与来访的朋友们惯常采用的交谈姿势。身后,阳台的门打开着,有凉爽的阵风吹过。席子上的电扇也大摇其头,旋转不已,一张靠背椅权做茶几,上面放着烟缸、水杯之类。对方要是一个女的,可能就有瓜子梅子什么的了。廉价的收录机里涌出音乐,一般是听不懂歌词的英文歌。后来我发明了烛光。熄灭电灯,点燃蜡烛,让乐声缭绕、轻风吹拂,一切就算齐备了。王玉自然将受到我尽可能的款待,我的全套然而是低水平的享受今晚将毫无保留地奉上。昨天过于匆忙,彼此间也不太熟悉,所以实施时省略了几项,诸如点蜡烛熄灯等等。
  此刻王玉脱了鞋,在席子上坐下。她随手翻阅着一本杂志。她在等我。而我,正关着门在卫生间里。我先大便,然后淋裕我把刚才大便的地方以及前面反复擦洗了多次。我发现卫生间的环境已经有点陌生了:磁砖上多出几只塑料瓶,内装颜色各异的护肤洗发用品。几只发卡一把梳子,梳子上还绕着长长的发丝。一副未及收捡的ru罩吊在钩子上。其实我早就洗好了,直到完全平静下来这才套上内裤出来。我也不必在外面再加一条西装短裤了。既然王玉和白天在街上时的装束不一样,我也总该有点不一样才对。在街上走路时我就穿一条西装短裤,如果再穿一条西装短裤那就不对了。我不愿显出王玉的轻浮或我的正经来。于是我就穿着内裤赤裸上身来到王玉的身边坐下。如果是朱浩或东海来访我也会这样的。对王玉我没有任何保留,我把她看做好朋友,自己人么!要是有那么一点保留我倒是会心里不安了。好在到目前为止我的表现不错,对王玉的确没有什么保留。我连太监的睾丸都讲了,我还担心什么?
  王玉放下杂志和我聊天。她得等头发干了才能睡,所以我不必觉得会打搅她。我也丝毫没有纠缠磨蹭的意思。我陪她聊天是出于好客的美德。我们不是正谈到明天开始怎么玩吗?到哪些地方?
  怎么走?找什么人?我们在安排游览许城的日程,并不是没有实际内容,不是没话找话呀!我熄了灯,点燃蜡烛,看得出王玉很喜欢。
  她的脸仿佛是在一本泛黄的书页里闪动,颧骨上的阴影就像木刻一样。她的眼窝是那么地深,盯着火苗那么地专注。那种插在生日蛋糕上的生日小蜡烛很快就熄灭了,我还能找出很多(放在一只纸盒里)。我听见王玉说:“别去找了吧。也别开灯,就这么呆着。”我没说话,坐了回去。片刻后通向客厅的门框显露出来了,房间也不像先前那么黑。我们的身后有较强的光。转过脸去就看见了通往阳台的门。门开着,由于临高,我们看见了街道对过的梧桐树顶,一盏路灯掩映其间,真是美妙极了。树冠不再像白天看上去那样茂盛炽烈,而是晶莹璀璨、色彩缤纷的。阵风中树木摇动,树叶翻转,仿佛玉片磕碰发出了音乐之声。一些光亮洒进来,使我们的眼前更黑暗了。肤色黝黑的王玉有如我身边的一个阴影。
  我伸手去拿组合柜格架上的一瓶酒,不用看我就知道它在那里。在它的后面有两只杯子扣着,我也一并提了过来。将两只杯子平放在席子上,这时我才问王玉:“喝点酒吧?”对方说:“好。”我提起瓶子发现酒瓶几乎是空的,只剩下一个底子。我把最后的一点酒小心翼翼地分倒在两只杯子里,空酒瓶放在一边。我用两指夹起其中的一只杯子,在另一只靠着王玉脚踝的杯子上轻碰一下。玻璃发出脆响。暗光,杯底的深色液体波动。我在微凉坚硬的杯沿上抿了一口。王玉也拿起了她的杯子。
  她问:“这是什么音乐?”我说:“《影子的房间》。”
  那磁带盒上的歌手叼着一支雪茄,背景上涂抹着几块深蓝色的油彩,表示出房间的深度和幽暗,配器极为简单。他用我们所不懂的语言反复而低声地吟唱着。收录机上的绿灯闪烁不已。自从喝过第一轮后,我们的杯子重又放回席子上了。它们并排立着,意味深长。好半天我没有说话,似乎在听音乐。这时王玉又拿起她的杯子,在我的杯子上碰着,一下、两下、很多下,她有些不饮自醉了。
  我仰靠在床垫上,能看见王玉此时的整个后背(她正在一心一意地与我的杯子相碰)。我又看见了那睡裙上的浮光—;—;它在游动。我闻见了那湿发间香波温暖的气息。我想我距那一切近在咫尺,我的右手更近。它在意识力的作用下悄然抬起(有别于明确的指令,有如我们在梦中攀登,双腿也会在被子下错动一样)。等我清醒过来想把它放回原处我身体的右侧,已不可能。我找不到它的位置了。就在刚才,王玉向她的左侧位移了几寸,正好是够我的右手放下去的地方。
  她还在焦虑地碰杯,如同鼓点锣声催促。我的右手也还悬在半空,还在犹豫。最后下降时它还是避开了她的裸肩,落在了睡裙那光滑的质料上。她如同触电一般,反身将我抱祝她用了最大的力气,全身都盘绕到我身上来了。她送上她的嘴唇、舌头、呻吟和颤栗,差一点就将席子上的酒杯弄翻了。我对后一点尤其担心,所以一面回应她一面注意把这些东西(酒杯、酒瓶)隔开,我把她拖上床垫,短暂的分离不过是要脱下隔在我们中间的衣服。然后我们又拥抱在一起了。
  我迫不及待地进入了她,她抬起双腿欢快地迎接着。身体落实以后(它正在踌躇满志并机械地用力)脑袋有暇想到了另一些问题。我问自己:“这是真的吗?”我一遍一遍地问:“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真的吗?……”既没有结论,也没有附加的问题。它没有意义。只是一种节奏,一种进行。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吗—;。
  一九八九年
  他们通信的事后来还是被罗思齐发现了。罗是朱浩的前妻,那时他们还没有离婚。后来他们离婚了,也不是因为王玉听说罗思齐为朱浩给王玉写信的事闹过一阵,由于抓不到确切的证据也就算了。她(罗思齐)曾询问过我此事。我能怎么说?不过是为朱浩开脱,以及说一些让她宽心的话。后来罗思齐给朱浩生了一个儿子,再后来他们就离婚了。其间自然发生了很多事,几乎每一件都比朱浩与王玉的通信来得重要。他们的关系自南宁一别后也只是通信,随时光的流逝也日见稀疏。王玉也和别人好过,并且时间都比和朱浩要长(几年的通信不算在内)。后来传来了朱浩离婚的消息,王玉将此当成一个喜讯,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刺伤了朱浩。后者明确地表示过离婚是禽兽之类,据说在与罗思齐分手的宴会上还大哭了一常在此生离之际他当然不能接受王玉的过分亲近了。朱浩需要女人,给王玉信中写得直截了当,不免下流,不免有泄愤的意思。他让她尽快北上,最好连夜就来,来了就干。她为他的蛮横而生气,拖延着与他见面的日期。朱浩并没有在一棵树上吊死,在等待王玉的那段时间里也没有闲着。不用多久,他就发现了一个离婚男人具有的魁力了。和婚姻时期相比,他的处境已大不相同。他变了,世道也在变。王玉姗姗来迟,那时,朱浩已非常了解自己对女人们的价值和使命了,他没有叙旧,即要求同床。王玉尝试着拒绝。相隔多年,也想他应该有所表示。于是他就武断地给她下了一定义:只有爱情,没有性欲!他不会为那几毫升的精液而向女人恳求、服软,对王玉也不例外。他极为潇洒地理平了衣裳,风度翩翩地离开了房间。他总是干得那么漂亮。深感委屈、难以入眠的是王玉,她的下身已经湿润了,只等着他的坚持。他知道,也许不知道这些。他对王玉的评价到底是一种斥责呢?还是一个赞美?现在,我和王玉已经睡过了,除了猜度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肯定朱浩说法的荒谬,其实并不知道他的用心。也许王玉听出了朱浩话中赞美的意思,以致更加没有情欲了?也许她和我拼命地干、欲壑难填只是想说明她并非只有爱情?她想通过我而转达朱浩。她知道我和朱浩的交情,于是在黑暗中诡秘地笑了。
  交流与障碍
  “看你和朱浩怎么办”,王玉说,毫不掩饰她的幸灾乐祸。此刻我们已经干完了,她的头枕在我的右臂上。她的脸朝向我,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毯子。我很礼貌地没有马上穿上内裤。我靠在床头,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半天没说话了。我在想,但并不明确。王玉就给我点出来:“你是不是在想怎么向朱浩交代啊?”我说了一句表态的话,大概的意思是:任何事情都不会影响我和朱浩的友情。王玉从鼻子哼了一声,她的好奇就有了挑拨离间的味道。
  我重申我的看法,即我和朱浩的友谊是第一位的。我的意思是说:由于朱浩的缘故我是不会爱上王玉的。这一点在当时听起来就是那么明显。那件事一过,我们都有点冷漠无情了。稍后,我有点恢复了。再次交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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