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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说民国大文人-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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恪。面对故人来访,陈寅恪于怆怀哀愁中当日赋诗云:“云海光销雪满颠,重逢膑足倍凄然”,“论交三世无穷意,吐向医窗病榻边。”几日后,又有“自信此生无几日,未知今夕是何年。罗浮梦破东坡老,那有梅花作上元”等句,预见了自己行将就木,不久于人世,同时道出了对时局的忧伤与内心的悲凉。

完成《柳如是别传》后,陈寅恪用尽残力,着手书写《寒柳堂记梦》,记叙其三世家风及本身旧事,作为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告别。但随着“文化大革命”爆发,此愿竟成一曲魂断残梦的绝响。

陈寅恪生命最后的二十年,中山大学没有主动安排年轻学子跟他学习,助手黄萱是他私请的,最后又被撵走。他叹曰:“纵有名山藏诗稿,传人难遇又如何?”

陈寅恪去世后,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在孤苦中死去的他撰写挽联和碑文了。只有在海外的赵元任得此噩耗,用英文撰写了悼念性文章。

【困囿】

珍珠港战争爆发后,陈寅恪一家被困香港。病中的傅斯年百般设法营救。由于港岛被围困,重庆国民政府只能派出飞机抵达香港,“抢运”滞留在香港的政府要员与著名文化教育界人士。12月18日,国民政府派出的最后一架飞机抵达香港机场时,英港督杨慕琦已向日本投降,香港已经沦陷。按照国民政府教育部和中央研究院的提议,陈寅恪也在“抢运”之列。当陈寅恪匆忙赶到机场时,却被孔祥熙的夫人宋霭龄、女儿、随从和眷养的一大批保镖挡在了圈外。与陈寅恪一道被挡的还有何香凝、国民政府检察院副院长许崇智、著名文化人士郭沫若、茅盾,蔡元培的夫人等。

当时素有“南天王”之称的国民党中央常委、一级陆军上将陈济棠,已抢先一步登上飞机。然而,孔家的二小姐孔令俊,竟把自己的一条宠物狗放在座位上,以阻止陈济棠入座。陈济棠怒不可遏,当场痛斥孔二小姐。然而孔令俊仗着人多势众,从腰间嗖地拔出精制的左轮手枪,敲点着陈济棠的额头,喝令陈立即滚下机舱,否则就地枪决。陈济棠身边的几个卫兵一看,立即掏枪护卫。由于陈济棠的人马太少,在这场对决中,陈济棠明显处于下风。陈夫人怕丈夫遭到不测,流着眼泪示意保镖服软认输。最后陈的卫兵全被孔二小姐下令强行缴械,连同陈济棠与夫人一起被轰下了飞机。

而这位孔二小姐,从容地指挥她的随从、保镖把自家大大小小的家私、18条黑贝,甚至自用的马桶全部装入机舱,然后命令飞机起飞。两个小时后,日军便进驻了这座机场。

而在重庆,国民党的党国要员纷纷赶往机场迎接。看见走下飞机的孔祥熙家人及他们携带的仆佣、洋狗、马桶和香料床板,接机者一个个目瞪口呆。之后,重庆《大公报》不指名地揭露了孔祥熙一家霸占飞机的恶行。12月24日,昆明的《朝报》对孔家的劣迹给予了尖锐抨击,文中指出:“最近太平洋战争爆发,逃难的飞机竟装来了箱、笼、老妈子与洋狗,而多少应该内渡的人尚危悬海外……”

消息见报后,联大许多师生都以为陈寅恪已经在战乱中去世,于是几位历史系学生发表了一篇题为《悼陈师寅恪》的文章,文中以悲怆的语气说道:“著名的史学教授陈寅恪导师,不能乘政府派去香港的飞机离港,命运似不如一条洋狗……”

西南联大的吴晗在课堂上对学生们说:“南宋亡国前有个蟋蟀宰相(指贾似道),今天又出了一个飞狗院长,真是无独有偶呵!”力主师生起来反抗。于是,联大学生联名起草“讨孔宣言”,高呼“打倒孔祥熙,铲除贪官污吏”的口号,开始了示威游行。游行队伍的前锋是一幅用床单制成,上画脖颈上套一巨大铜钱作枷的孔祥熙头像。游行沿途陆续有云南大学、昆华师范学院、南菁中学等十多所大中学校师生陆续加入,汇合成数千人的游行队伍。一直反对学生运动的蒋梦麟此次默许行动,他与梅贻琦乘车尾随游行队伍,对师生加以保护。之后,联大举行了悼念活动。

傅斯年听到陈寅恪“去世”的消息,立即急电重庆中央研究院总办事处,重庆方面的回电称同样听到了如此不幸的消息,却无法确定真伪。于是,盛怒中的傅斯年暴跳如雷,直呼要“杀‘飞狗院长’孔祥熙以谢天下”。

此时,香港与内地所有的交通、通信全部断绝,整个香港已成为一座孤城。陈寅恪一家困境重重,钱粮已断绝,为节省口粮,唐筼开始强行控制家人进食,孩子们吃到红薯根、皮也觉得味美无穷。一日,日军要征用陈寅恪家所租住楼房作为军营,勒令所有住户限期搬出。闻知将遭驱逐的消息,全楼人惊惶失措。然而此时街上交通封闭,日军在路口架设铁丝网,动辄开枪杀人,常有过路者无故中弹倒地而亡,全楼住户根本无处可去。陈寅恪长女流求回忆到:“那天早晨母亲含着眼泪,拿一块淡色布,用毛笔写上家长及孩子的姓名,出生年月日及亲友住址,缝在4岁的小妹美延罩衫大襟上,怕万一被迫出走后失散,盼望有好心人把她收留。如此情景,不仅全家人眼眶湿润,连正要告辞返乡的保姆也哭了。”危难之中,陈寅恪毅然下楼与日军交涉,终使对方同意延长时日,以留出居民搬迁的空隙。后因这支军队突然奉命开往新的战场,全楼才得以幸免。

当时日军在香港奸淫掳掠,无恶不作。陈寅恪家旁边一家的五个女孩全部遭到日本大兵的强奸污辱。陈寅恪的长女流求已上初中,唐筼听罢,立即拿过剪刀,一把拉过流求,把她头上的长发剪掉,又找出陈寅恪的旧衣让其穿上,让她女扮男装,以防不测。此刻又传来蔡元培夫人家中遭劫的消息,陈寅恪急忙跑去一看,蔡家钱物被洗劫一空,蔡夫人悲恸不已,几次昏死。

蒋天枢后来在记述这段“事辑”的按语中写道:“如非日本挑起太平洋战争,(陈寅恪)赴英伦之举或终能成行。先生离北平时,右眼视网膜已发现剥离现象,若得至英伦,眼疾当可医治痊复,不致终于失明。”蒋氏慨叹:“天欤,际遇之不幸欤?”

【命运】

陈寅恪在清华国学院时的助手、后为清华中文系代主任浦江清说:“那时候左右分明,中间人难于立足。他(陈寅恪)不反对共产主义,但他不赞成俄国式共产主义。”这个记录,与抗战时期陈寅恪在成都燕大与学生石泉所谈极其相似,此一思想观念伴随了陈氏一生。

1948年12月,当北平解放战争打响的时候,陈雪屏等人的“抢救学人”计划也开始了,当浦江清告诉陈寅恪此事时,陈仅表示已知此事。随后胡适找到北大校长办公室不挂名的秘书邓广铭,急切地询问能否找到陈寅恪,并谓昨日南京政府来电,说今日派专机抵达南苑机场,“抢救”胡与陈寅恪等著名教授离平。邓广铭在陈寅恪大嫂(陈师曾遗孀)找到陈,把胡适的嘱托向陈复述一遍,并问是否愿意与胡氏一起离平南飞。陈寅恪颇为干脆地回答:“走。前许多天,陈雪屏曾专机来接我。他是国民党的官僚,坐的是国民党的飞机,我绝不跟他走!现在跟胡先生一起走,我心安理得。”

当晚,邓广铭到东厂胡同与陈寅恪话别,陈对邓意味深长地说了下面一段话:“其实,胡先生因政治上的关系,是非走不可的;我则原可不走。但是,听说在共产党统治区大家一律吃小米,要我也吃小米可受不了。而且,我身体多病,离开美国药也不行。所以我也得走。”

1948年12月15日清晨,胡、陈两家赶至中南海,下午从勤政殿门前换乘傅作义的坐驾,顺利穿过宣武门抵达南苑机场,乘机飞离北平,抵达南京明故宫机场。当胡、陈等人及其家眷乘坐的飞机时,王世杰、朱家骅、傅斯年、杭立武、蒋经国等前往机场迎接。乱世纷纭中,陈寅恪只在南京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便携家眷悄然赴上海,在俞大维弟弟俞大纲家中住了下来。一个月后,陈寅恪没有踏上赴台的船板,而是转赴广州岭南大学任教,自此,终生留在了岭南这块潮湿温热的土地上。

按美籍华人学者、“国民党的同道人”(李敖语)余英时的说法,身处岭南的陈寅恪和夫人唐筼曾为去留问题发生强烈争执,唐筼执意要走,因此只身去了香港,住在“一家无招牌的私家旅馆”,后来陈序经做工作后派人迎还。陈寅恪事后深深佩服夫人的远见,后悔自己没有及早谋身远去,《柳如是别传》就是陈氏的忏悔之作云云。但据美籍华人学者汪荣祖考证,陈和夫人并无去留争执,因而余氏的结论只能属于胡言乱语一类。

【晚景】

1954年龙潜任中山大学副校长,在批判胡风的运动中,他点名批判陈寅恪的思想,过后不久他就受到了批判,后来龙潜在检讨时这样表白道:“我对陈寅恪的问题考虑不周,和了他三首诗,在会场上念了两句,后来到了北京,许多领导同志都问到陈寅恪,我才知道问题不是那么简单。”

1961年陈寅恪与郭沫若见面。郭主动对过去两人的不快作了“解释”,并征询陈寅恪有何希望和要求。陈寅恪真挚地提出应组织力量整理出版《文苑英华》;并云自己需要图书资料和因写《钱柳因缘》希望得到特制稿纸。郭沫若概允并践诺。

1961年,陈寅恪辞别专门来探望自己的吴宓,为赋诗曰:“问疾宁辞蜀道难,相逢握手泪丸澜。暮年一晤非容易,应作生死离别看。”其后果不复见。

1966年7月,陈寅恪由原来的大字号“走资派”、“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水涨船高地被加封为“牛鬼蛇神”、“封建余孽”、“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同时被指斥为大肆挥霍国家财产,享受高级护理待遇,非美帝国主义的药物不吃,有意污辱为其理疗的年轻女护士等的“罪魁祸首”。而随着陶铸被打倒,一直颇受陶氏关怀的陈寅恪更是雪上加霜。助手黄萱被赶走,当年受陶铸直接关怀而委派到陈家的三名护士被撤除,陈寅恪工资停发,存款冻结,陈家住居的校园内东南区一号楼被大字报覆盖,远远望去如同一口巨大的白色棺材,兀立于树木丛生的校园一隅,望之令人恐怖惊悚。接下来,大字报由楼外糊到了室内,门脸、衣柜、床头,甚至陈寅恪的衣服上皆由大字报贴盖。面对此情,唐筼说:“人还没死,已先开吊了。”

此后,陈寅恪后半生积攒的书籍全部查封,手稿被掠。唐筼先祖遗留的一点纪念性首饰及陈寅恪历尽千难万险,历尽十几年战火侥幸保存下来的二十余封祖父往来手札亦被劫走。造反派先是把几只大字号高音喇叭吊至陈宅窗前屋后,让其听取革命群众对其发出的怒吼之音。双目失明,不辨牛马且患严重失眠症与心脏病的陈寅恪,突闻几个“怪物”整日在耳边嗷叫不止,惊悚不安,惶惶不可终日。后来他们干脆将高音喇叭干脆搬进室内,绑到了陈氏的床头之上。每当“革命者”呼声响起,整个陈宅如狂飙突至,风雷激荡。陈氏夫妇未闻几声,即感天旋地转,双双心脏病复发,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陈寅恪最后的声音是:“我现在譬如在死牢之中。”

1969年春节后,陈寅恪一家被扫地出门,迁至中大校园西南区五十号一所四面透风的平房住居。此时陈寅恪病体衰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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