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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言-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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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无法可管。”鲁仲连也在人群里,向前社长愤愤念。前社长始知,合法使用可以,备用不可以。瓦斯桶接有管子的乃合法使用,于法只能查未接管瓦斯桶这叫做,过量储存。果然,诸多摊商索性把备用瓦斯四五桶都接管,使用中,非备用,无法可管。

鲁仲连一定要请前社长吃老张水饺,擀皮的。前此里长选举,里内爆裂成两派,老民宅住户跟上百名摊商组成的市场自治会。范里长一千四百多票,胜自治会支援的前里长一百票。过往投票率三成五算很好了,这回超过五成,都为了瓦斯桶。鲁仲连呛马市长小马:“小马放我们住在火药库上!”

前社长耳朵静听心头想,你们一期整宅违建成那样,把瓦斯桶热水器都违在屋子里,那才叫危险。前社长取出五千块封套交鲁仲连,拱拱手作揖。鲁仲连晃摇着脑袋叹息,万般不同意也只得收下。

前社长出里巷,往西藏路去搭车。五步一驻足,倚伞杖,东张张,西望望。第一期整建住宅,五层楼高水泥刷白建筑元件峨然于四周乱杂一片的棚屋眷村违建,抢眼是飞天回转楼梯,紧拉住两边住宅本体,采光佳,通风好,中华路拓宽中华商场之前也是热门景点,都来这儿拍照。古昔曾是漳州街,克难街,双和街。漳州街南段后来并入中华路二段,还没有西藏路呢,古昔叫特三号排水沟,新店溪旧河道,前社长一辈老居民叫黑龙江。每遇台风黑龙江必淹水,大家躲到小学校和一期整宅打地铺过夜。黑龙江后来拓宽,加盖,不淹水了,开辟成西藏路。往后又盖三期整宅。一期,三期,前社长五步一回望,永远望见新光超高层在云里,而那一期和三期,范里长占有三千桶瓦斯坐落于其中,光天化日之下,唉一颗未爆原子弹。可叹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前社长吟徊来到北美馆。跟家人约在市立美术馆看画。关于画、画展叫“世纪风华”。

法国运来的八十几幅画,展了三个月,倒数第二日,女儿大吃一惊隔天就要结束了,赶紧来看。某财团人寿独家赞助的画展,乙报主办因此不要钱般半版广告铆起来登。号称面对国际世界,让世界知道,震灾并没有击倒本岛,在重建的路上我们已做好万全准备重新回到竞争舞台上,本岛已经没事,我们来看画展了,世纪风华——橘园美术馆珍藏展,陪你过冬,跨世纪。

前社长到后,伫立阶梯高处令自己银雪一头成为目标让家人找见。满广场人,经传媒警示一催,果然催出来大批懒散蹉跎人,赶在画展结束前涌至,挨挨蹭蹭看画,想必明天更塞爆。老妻偕晨操班的秦太太同来,很快找到前社长。小女儿跟老同学阿慧还在乙报设的摊座那里填单子取票,订五个月乙报可获四张门票及一册导览。老同学阿慧职任银行襄理,跟女儿一样,鼓绷绷的皮夹钱包打开,密麻插满各种卡,亦不知什么卡总之抽出来一亮,获得门票两张导览一册还有免费语音导览。阿慧把多一张票去向排队人兜售,以学生团体票的一百元价便宜卖。阿慧叫前社长梁伯伯(发音为凉玻),吐舌做鬼脸,嘻嘻赚了一百块。

女儿租四只语音导览,一人发一只,帮秦太太和老妻戴好耳机,教他们如何使用掌中的放音机。前社长悠然自去,从出口处的画看起,逆向而览比较不壅塞。手握语音导览,听听,也不听。几幅画,颇有些看熟,好似认出小学同学却斗不上名字的凑前去看签贴,雷诺瓦,《钢琴前的年轻女孩》。没错,塞尚,《苹果与饼干》。那些苹果,像是要滚向看书人,好野蛮的苹果唷。重重的,粗粗的,用调色刀建构出来,施以拇指震动而成形。前社长开机听导览怎么说。塞尚,现代绘画之父。没有他,就没有毕加索的立体派,马蒂斯的野兽派,乃至再后的抽象画派,都从他而来。祖师爷呐。塞尚推翻了传统的单一透视法,采用多重视点。塞尚讲过一句千古名言:“自然的一切,皆可由圆形、圆锥形、圆筒形表现出来。”这项绘画上的革命在当时或许不过是星星之火,但以现今的眼光回望去,塞尚燃起的这把火直到今天都还未烧尽。这啥意思?塞尚的革命星星之火?意思是,塞尚改变了一种观看习惯。此习惯扎根于,嗯,比方说透视法则啦,明暗法则解剖法则空间法则啦之类,所有这些,天翻之,地覆之……前社长琢磨着把导览翻译成自己可理解之事时,讶见迎面蠕蠕移动的人堆里老妻和秦太太,两人脸黄黄似叫什么东西绊住了地步履颠踬。前社长蹙眉觑去,绊住两位太太的并非他物,可不就是语音导览。唉,事不出其然。即便女儿已仔细教示过,老眼昏花按错键也罢了,这般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放音机若也叫做机器,唉关于机器、老妻每每自我昭告天下是机器白痴,简直就以白痴为荣地丝毫无惭色。又把孩子们那里听来的语汇什么什么恐惧症,代换成“我嘛反正就是机器恐惧症”,以憨为直,博得亲众护爱。莫不是,自古以来举凡涉及机器事,老妻一概扔给他。古代的年轻时候,憨直诚可爱,老来棺材进一半的人,若连语音导览就那三两个操作键也要叫做机器的话,前社长苦叹,夫复何言。

可怜是秦太太,好好一位太太亦卷入,看来正为找不着导览到哪一幅画而迷茫。女儿跟阿慧呢?两个精得鬼一样早已看完画展在出口处贩卖铺。两位女士埋首于琳琳琅琅复制艺品里,显然比看原作更热情。印有画作图案的杯碗碟盘茶垫啦,丝巾阳伞提袋笔记簿档案夹啦,年历则是半价卖。两女士恍如重返学生时代,迫不及待做完画展功课好去购物玩。九折、八折、七折,直呼画展结束来看书买到打折货真个物超所值。两女士风一阵买完东西欲过广场去找咖啡座,叮咛前社长负责把两位妈妈同父女的共四只导览交还给那边的柜台记得要拿回证件然后走出去就看见对面那栋糖果屋房子的屋顶有没有,好,我们在那房子门口见。女儿的叮咛,让前社长起疑自己是否老人痴呆了?坐在糖果屋里,累到半句场面话亦说不出的两太太,才脱离了美术馆苦海,不及喘口息,苦难又来了,女侍递来雅致小笺问大家点什么。秦太太撑出做客人的礼貌,拉开提包取老花眼镜戴上像是在穿戴登陆月球装备好沉缓吃力。而那小笺上的茶点名称瞬间叛变皆成火星文,秦太太一个茶点也识不出只把目光落到还识得的阿拉伯数字上,怎么这么贵?木白了脸。

女儿兴高采烈——小女儿只要跟阿慧一起,吱吱喳喳似一对黄鹦鸟儿语速也快了,脉搏也快了,高中女生死党情态登时复现,一高一矮,一阳一阴。一冷冷,一暖暖。惟岁月潜移默化不留情,冷冷的那个现在很会自嘲嘲人,暖暖的这个,瞧,小女儿语势咄咄向三老介绍糖果屋。这栋都铎式洋楼即圆山别庄,从前从前大稻埕茶商姓陈吧,陈什么,他盖的,盖来招待仁绅和海外贵宾的别墅。进门那里有彩绘玻璃,大壁炉,刚才没注意的话等下可以去参观,但楼上还没有整修没开放,楼下外包给人做咖啡馆,古迹新生活用呢。想起来了,大茶商他叫陈ㄔㄠㄐㄩㄣ,朝廷的朝,骏马的骏。

啊如此多讯息,如此多新知,女儿当老师当久了传递知识已成本性,前社长须半合上眼睛才能集中听力一一收纳到讯息。可怜这是为何老人们听讲话时总要低眉垂目兼作深深首肯,不如此无法关闭掉喧闹的纷呈光影而专致于听觉。乃至开口发言,亦不时须拉下眼帘,黑里让该浮现的词汇浮现并跟词意抓在一起,啊人老了词汇跟词意,如此散脱不牢黏,稍一松神便分崩离析不见了踪影,一片忘海。老妻和秦太太,则已至负荷极限不再承受任何不熟悉不知之物如冰雹来袭,躲进自我架起的强化玻璃防护罩里,睁大眼任凭那语词撞击蹦落可保证了一词一语也打不进来。

秦太太说就喝水罢,遵行老一辈的客气什么吃食也不点。前社长若非画展看得口苦舌臭,对照孙辈动辄贩卖机取喝取吃随时上洗手间,老一辈人直如沙漠骆驼那样耐着长长的饥旱视为天经地义。前社长按自己这时候的需要,一起替两位太太叫了柳橙汁解干,消苦。

而两女士滑垒抢进下午茶时限或茶或咖啡加一块蛋糕,占到便宜但未免也开心得过头,时光倒流两高中女生相加相乘相激荡的结果是反智,既亢进,又喧哗。女儿掏出一袋纪念品说是给秦妈妈的,五只一套茶垫。阿慧说是呀不然好像白看一场过几天都忘得精光光了,至少嘛这几个茶垫,有物为证。女儿又非要三老一人分食一口下午茶蛋糕,一块叫黑森林,一块叫提拉米苏,将那好时兴的提拉米苏的来历和做法解说一遍吵得人头疼呐。惟三老当做女儿是稚童扰人,不,彩衣娱亲的把来消受和福纳,食不知其好亦被迫回答好吃吧(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答者只能合音天使的和声着,好吃好吃。但是椅子都还没坐稳,一股旋风要跑人了,阿慧车泊远处去开过来接他们,三老呆若木鸡给点了穴般只能脑子里在反应,哦年轻人这种花钱法沾一下椅子就走,可又省东省西二十块三十块叫赚到了的那种得意劲儿,这账怎么算的?前社长这才发现咖啡馆前一条人龙等空位,哦明白了,这哪是喝咖啡,这是参观古迹活用,方才他们是坐在古迹里呐。

女儿领三老出别庄,挤过美术馆广场至马路边,下班放学了涌进更多人,竟不知市民们如此之向学?女儿接听完阿慧手机,谓车子在对面,若开过来得上桥那就事情大条啦——大条什么?前社长肚内忖度,翻译成可理解的意思是,因为车子先要碰到可以U转的路口U到这一边接了他们之后只有上桥一途,故此不仅跟他们要去的地点方向相反太绕路且这时候肯定塞车,所以明智的选择应当是人过马路,对面上车。

于是四人从美术馆移往不超过五十公尺之遥的红绿灯路口。前社长知其所以然地实实伐步紧随女儿身后,回头一望,两太太犹似顶着刚才架起的玻璃防护罩困顿朝前在挪移。两太太不明白不是说好了车子来接吗何以径往前走走哪儿去啊?绿灯亮了,人行匆匆,父女俩忍耐着等候后头两太太跟上来,待下一次绿灯再过。前社长倚伞杖,西望去中山足球场,捷运圆山站,出站那边库伦街。那片地方不在生活动线上亦不在人际网络内,也许简直就未曾到过那里,只有库伦此名,标示出街在城西北,予人亦蒙古高原荒旷不毛之印象。比起仅仅去过一次的东京,其街道上坚定不移指引着盲人的导盲砖道深深烙入前社长心坎,库伦街?对之毫无心得,一如对帛琉群岛只知女婿公司不少同事迷恋去浮潜度假。出库伦街,再西是县境了三重芦洲吗?那比帛琉群岛又更远了。而就在那更远处,被捷运巨筑挡住视线被水门堤防隔开的县境天空,有燎燎星斗飞过来。岛内线航道下,猛瞬间,星斗从巨筑背后爬出来了,好个幽冥大物!噩噩似战时的轰炸呐,此刻,如胶片放慢了速度压境而来令万物皆仆倒委于地。万念俱息,只能挨过。过了的,没死,死活了。而那些死了的呢?譬若两位跟上来的太太若就仆地未起的话,那真叫死得不明不白可不是么一路盲走走哪儿去唷也不知道。于是前社长转身告诉两太太,阿慧车在对面,他们得过马路去对面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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