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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言-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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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翻杂志不行吗,妈的怪老子死老古板跟你讲不通!”

不给他机会骂回去,夜游女挂了电话。手机关机,亦电话拿起不接了。

才去一下吗?车狂崔哈想,为什么他觉得去了一辈子。

那时,他站在尽头。至少是,恍恍似世界尽头之处。那时如果他回眼一看,那辉煌搭景般的摩纳哥公园,如同专程来台湾的爆破专家把大地震后的危楼爆破掉,在荧光幕上,无声无息,消解于浓尘里。

第三章 巫事

巫事(1)

因为我知道时是时,空是空,

所有真实意义皆限于一定时空。

——《圣灰星期三》

两千年五月,一张电子邮件的影本送到我手上。

寄件者点点,主旨是:“我的店——一所悬命”。

点点写说:“各位亲爱的朋友们,我是可爱的点点。在前一段时间,我为自己的未来做了一个计划,一件对我来说,很突破很重要的事,所以请大家多多帮忙和支持。我在士林开了一间小店,叫一所悬命。这个名字的日文意思是,很努力。而我就是要很努力地把它做起来,也请大家很努力地来捧场。我店内有很多元化的商品,美美的发夹、耳环、戒指、小娃娃,还有我各种团子三兄弟的收藏品,当然还有衣服、裤子、裙子等。虽然现在货不多,但慢慢地,我会进更多货品,提供大家不同的需要。希望你能来参观比较,不然来捧个人场,我也会很开心喔。五月二十日正式营业。士林夜市内有一条少年街,地址是大东街十六号之十三。请大家告诉大家。”

送件来的人,不是快递,不是邮差,是,唉是公司老板吔。

没错,公司老板。

我在屋内瞧见艳黄车顶跟天线闪过院墙的镂空花砖停下,便抢在狗吠和叫人之前跑出门。老板钻出计程车,把东西交给我,复钻回车,开走。如果自城里进隧道来,老板就是去山上旧公司。如果从山上来,即要出隧道去城里的或者新公司,或者咖啡馆,于是关机不接电话或发呆或涂鸦或读字,或趴桌上盹一觉醒来去吃个肉丸或面再回咖啡馆坐。老板打城里来时,进隧道前会先拨手机告知我快到了。由于隧道内无法收讯,调幅也好,调频也好,不论怎么聒噪和言之凿凿,皆顿时消音。偶尔我回家的深夜,超速的话,橘灯隧道便收缩成一束光,人车于光中静浮不动般,久久,比感觉上更久。倏然,换轨移位,人车滑出了隧道,见又白又大,以为是日光色温五千六百度的卤素灯在拍电影?不是。是白大月亮,好低的,低低贴着横穿公寓楼栋间的捷运高架桥,找到了卢梭的超现实画境。

有时候,如果我拜托老板带东西给谁,就走出溢满墙外的桂花树阴至转角,待计程车到,从老板摇下的车窗将物递入。一年四季,包括大冬天西伯利亚冷锋过境,老板永由卝纹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远一双白布鞋,状似矮。兼又小平头,盲不可测的酷墨镜,如此流氓造型鲜明到不行,每使老板与我的易货行径宛似一宗黑社会犯罪。事实上,我们的易货清单驳杂之极,容列如下。

各种辣椒制品,老板太太的拿手绝活,辣椒酱,剥皮辣椒,辣椒塞肉,辣椒小鱼。早年,早在还未有新经济新公司的上个世纪末老爹还在世时,经过老爹严格认证,老板太太的辣椒是可吃到的辣椒里最辣最辣的。此乃总也嫌不够辣的老爹一旦颔首喷舌称赞辣,话传至老板处,遂供货不绝。辣椒来源,说是老板晨间爬山途中菜农所卖。山阶路,最远老板会走到山顶小学那里,见榕树下一溜高矮单杠,忍不住就吊就扯就翻转几个大车轮,以致钥匙掉落沙坑待回家才发现进不了门只好叫车绕远路上去,沙坑里,果然就在。今世纪初始,老板送来一瓶新妍如香疗沐浴品的辣椒酱,容器不再是冈山哈哈豆瓣酱或斗六川伯壶底荫豆豉之类,而是北海道Haskap浆果物语果酱瓶。我观之二日,嗟叹今时越来越多浴妆品做得像餐桌厨台上可食用的果酱蜂蜜奶油契司香料调味油,食物则越来越似Spa产品。譬如我手边这盒盐(每令人当场变成土包子的犹豫着天啊搞不好是浴盐的话?)系法国一八五六年便开始出品的盐,四点四盎司,叫做盐之华,盐玫瑰。它脱离那华丽场域孤零零来到毫不缺盐的东方之岛,领有法国菜执照的友人说,这是最好的盐,谦逊又骄傲。冬春包谷季,我将此盐洒抹于快锅煮出来的包谷一口气吃掉五六根,心想盐啊,你是落难的贵族。故而家中再没有人吃辣的新世纪,我请老板来取走浴妆品般辣椒酱,带去山上旧公司必是员工们叫便当吃时佐餐的抢手货。自老爹去世后,至此,老板太太的辣椒制品遂绝。

夏天,老板太太做芒果布丁,紫苏梅冰,杏仁露,蒟冻,柠檬爱玉。端午包潮州粽。中秋是绿豆凸和蛋黄酥装在有塑胶凹壳保护好专业的盒子里,乃老板太太参加日侨洋子班的优良战果。甚至一钵提拉米苏。几盅符合现代人怕胖口味不太甜的巧克力或绿茶慕思。端看老板太太那一阵子着魔什么了,寿司卷,XO酱,混拌枸杞南瓜子黑芝麻的杂粮馒头。某年,时兴印花布,椅垫背靠枕套啦,百慕达裤啦,以及就穿在老板身上花到不行的夏威夷衫。复古风吹袭,我也分到一只怎么看都不像业余自制的英国式花园图案手提布包包——为此,不识货的老板认定这种老土布包不大不小谁要呀而不肯送人,惹火了老板太太没办法只得代为赠发故羞涩对每位受赠者嚅嚅嗫嗫。

还有厂商酒。外景地带回的稀罕土产,兰屿飞鱼干,白河镇新采莲子。

我交换给老板两瓶芒果青,此并非市上所售渍得过度的情人果,却是【文】老友故【人】乡玉井土【书】芒果曾经【屋】年年箱寄来,熟的吃,特选生绿的为做芒果青。老板带上山给对此物有瘾的剪接师,一吃屡试不爽,立即扫荡其昏盹状态,神启起乩好漂亮剪出了一段进度。

亦有大袋洋芋片跟玉米片,是牡羊座小朋友伉俪又去大卖场之后绕路送来N包及一加仑装墨西哥辣蘸酱,完全服膺此星座冲动无算计的特征,令受馈者哀叫连连。我苦叹此等物除了短暂满足口腹之欲,接着火气大长痘了并累积成体重之外没有半点好处,便央告老板领走若干包,带给嗜食肯德基炸鸡块的秘书会计小姐们吃。年轻小姐们好令人妒羡的新陈代谢系统充满了弹性,每在暴食暴饮暴胖后不费力饿两顿就立刻瘦回来了。

老板自东京返,交换给我新潟的味暖帘米果。一粒一粒精选新潟米制成的米果,一方方,一笺笺,置于正方形锡镴盒子里,为了保鲜市面不售只接受电话邮购或宅急便,多年来日本人的友谊,这位会用一句完整汉文写便条的友人若超过便条长度就夹汉文日文英文或简图以达最大沟通可能,多年来,日本友谊一如味暖帘米果永远在那里的,只要老板在日本任何旅处近如祈宿大久保,远则京都凹条河原町乃至北海道夕张逗留超过五天,友人即遣宅急便送达此米果。锡镴盒类若无印良品原色原味的原生包装,盒内赠有插着一枝新澄稻穗的素白签卡,其上手写墨书或楷或草,我望汉文生义读懂的一句是,风吹着云影走过的青田。几几乎要令食者起了反心认为恐怕又是说的比看的好,看的又比吃的好的那种,日本式美物罢?但味暖帘米果,它不是,它实至名归真的很好很好吃。

当然,夕张。老板不说夕张而说,Yu…ba…ri——音韵沉抑,像一首浪华悲歌。

这么说吧,夕张的百分之百纯浓哈密瓜果冻。纯浓得!惊为天人,但凡族中谁去北海道,忙不迭嘱托代买,以为那形同超级市场的千岁空港免税店肯定有。没有。没有这种。所以得知老板将赴夕张勘景,就鸟为食亡再顾不得公私分际,根本是为吃失节的恳请老板能否,能否代寻此果冻。

啊夕张?日本友人好狐疑,夕张有什么可拍的?夕张只有哈密瓜。果然,老板眼花缭乱带回一盒似琥珀似黄水晶的?老板说,鹿鸣馆的喔。

我打开见一笺印以鹿鸣馆夜樱为衬底的说明书,不,血统鉴定书,鉴定这是,百年幻果,鹿鸣馆布丁物语。这是明治维新急欲脱亚入欧的北海道煤矿产业重镇夕张,于大正时代所建迎宾馆,资本家政治家贵族外国人出入其间,庶民望之如云上城。彼时,餐末甜点,只能用附近农家现挤牛乳和庭中走动母鸡现生鸡蛋所制,如此鲜产之英国传统点心,味道深邃又素朴,是客众至鹿鸣馆的终极享受。我平静放下手上物,不受丝毫迷惑。我只消看一眼即知,没错它们都是哈密瓜,慕思,布丁,甚至果冻,可它们都不是多年前我邂逅的纯浓天人果冻。

二月夕张大雪,老板从拍摄地返,雪晒黑了,交换给我一盒说是夕张市长所赠,(即溶颗粒的老板,我意思是,像即溶颗粒会立即溶入环境而被当下熏陶得不辨其原貌的老板,便操着一口标准日本外来语的拙劣发音说)mellon pure jelly。

我失望过多次,早已自我建设成功再不役于此物。冷淡打开包装,照面,倒是它。多年来,我一直削去法的不是不是,那么究竟又是什么呢不知道,可眼前一出现,就是,绝不迟疑亦绝不错失的,就是。包装上浮贴市长的秀雅名片和问候语,我细细查索产品出处,它出自,夕张市农业协同组合。原来江湖道上不见其踪影,它另有管销通路。我终于找到其间线索,其间九年,上次跟这次,两次都是,夕张映画祭。

原来,为使煤矿废弃的清冷小城再生因此设置了电影节。一年一度,那老得有时间一半老的居酒屋,挤着奇奇怪怪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半夜凌晨满满仍是人。那屋里背驼得跟地面呈平行线的老祖母,那梳妆俨然鬓发浓黑稠亮如江户妇女的妈妈桑,女儿三个嫁到札幌每于电影节期间都回来帮忙店。九年间,老板就像黄石公园驰名世界的间歇泉,时不时喷涌一下,如梦似真讲起夕张那间店。最后老板把梦中事付诸具体,在旅馆皆满订不到房间的电影节期间拍夕张。零下四十度,有一条街,密密看板全是老电影,有卓别林,有奥黛丽·赫本,有约翰·韦恩,三船敏郎,一堆一堆上个世纪家喻户晓的人在无声飘雪里。

我好奇老祖母还在?

“在呀。”

“背更驼了。”

“也没。也许老到某种地步,老就没有差别了。”

没错九年,对老祖母九年如一日。对老板,九年,他越剪越短遂短成流氓小平头因为不剪就一头杂白夹灰好丧气的,不然索性全白了倒又神采的,天啊九年。我谏告老板拜托不能再短了,否则会以为是智力受损不幸的龙发堂同胞。

其间九年。我经常把看完的两份周刊交换给老板,值得一看的内容折出页角老板就会看。一份时尚杂志给秘书小姐。剪报啦,影印物啦,书啦,月刊啦。而作为月刊的长期订户不再续订后,三番两次接获催续电话,从柔声婉转到好强势质问我为什么不再订阅让我错愕自己成了负心汉,懊恼答说因为你们杂志怎么搞的越来越像一个政府拉拉队吔。有时,老板将物件钉在公司布告栏上,我就看见刚转给老板的一篇徒劳呼吁钉在那里,“扩大全民参与监督‘国大修宪’”,令我登时面红耳赤。我不认为老板可以这样将个人的主张昭示于办公室。甚至社论,“由在野领袖到元首的那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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