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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逝-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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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回去了。可是,他的女朋友可能回城无望,他也有他的苦恼。

走的时候,他们所有的人还是送了出来。

赶车的还是栓柱叔,他那挂大车破败得不象话了,他的人却比车更老旧颓丧。

直到离开石洼村,爱军也没有得到解放的半点消息。

舟车劳顿,爱军终于回到了北京,风尘赴赴。

又看到了青砖碧瓦,钟楼鼓楼,天安门,长安街,窄长的胡同,熟悉的邻里。

更旧了的家,老了的母亲,迎回了久违的孩子。

却不知道,那是一个失了心的孩子。

爱军听妈妈说起解放,原来他还在陕北。

妈妈又告诉爱军,解放,怕也是要回北京了。

爱军十分惊讶:“他不在部队上干了吗?不是说要在部队呆上一辈子,做大军官的吗?”

蒋妈妈说:“我也不太清楚,只听解放妈说,他怕是呆不下去了。我要再问下去,她含含糊糊要说不说的,脸上也是一片愁容。唉!”

爱军没有把那封信寄给解放,他寄了另一封信,上面只潦潦数语,问他:“你还好吧?出了什么事吗?”

解放还是没有回信。

爱军也去干妈那儿打听消息,干妈只说她自己还是想解放回北京来,在部队上,成年天南海北的,她年青时尝够了这种滋味,老了,就想儿女都在身边。

爱军问,解放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干妈告诉爱军,一年半载的,就回来了。

解放就要回来了吗?爱军的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在家等了两个月以后,爱军被分配在一家工厂做学徒。

这是一家军工厂,专门生产军需物资,当然还是解放爸爸帮的忙。

比起那些还在农村的或是回城了一下子成了待业青年的同伴们相比,爱军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多了。

厂里给爱军安排了一个师傅。

是一个比爱军大个几岁的人,瘦,人有点儿阴沉,不大说话,教爱军倒还尽心。姓蔡,有一个当时中国年青人太常见的名字,|Qī…shu…ωang|叫卫东。

工作挺忙,可对下过乡的爱军来说,又算得了什么?那个年代,人人以加班为荣,没有人想到过加班工资,奖金之类的事。

爱军回来以后,母亲的精神好了许多,第一个月,爱军把工资拿回家时,母亲非常高兴。其实学徒的工资是少得可怜的。

母亲很神秘地关了门,把爱军拉到自己屋里,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小木盒子,上了锁的,母亲从衣襟里贴身摸出一把小钥匙,打开盒子。

里面全是钞票。

爱军看着那一张一张旧旧的皱巴巴的票子,大多是面额很小的那种,问:“妈,你有钱为什么不存银行?”

蒋妈妈说:“还是自己存着放心些。爱军,你猜这里有多少?”

爱军摇头。

蒋妈妈得意地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数字。

爱军大吃一惊。母亲那个小酱油厂一个月能挣多少?一定是晚上又找别的活儿干的。

爱军说:“妈,你,你存这么多钱干什么?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以后我养你,你赶紧地,把钱存到银行去。”

蒋妈妈笑起来说:“傻孩子,你真不知道妈存钱干什么用的?”

爱军也笑起来:“我真不知道。”

蒋妈妈说:“儿子,是给你娶媳妇儿的。妈想抱孙子了。”

爱军脑子轰地响了一下子:“妈!

2

26

爱军说:“妈,钱你留着看眼病吧。”

母亲说:“人年纪大了,眼睛不好是常事儿,把眼睛治好了,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妈还是会把眼急瞎的。”

母亲要爱军去相亲。

她说,女孩子是自己厂子里同事的女儿,跟爱军一般大,她兄姐全都下了乡,她因为是老小儿,她妈舍不得她,就留了城。现在当护士呢,工作好,人长得也过得去,约了这个礼拜天见一见。

爱军攥了满手的冷汗吞吐地对她说:“妈,我还小呢,再等等也行。”

蒋妈妈笑道:“哪里还小,你爸象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当了三年的爹了。爱军,听话,啊?趁妈还能看得见,叫妈看看媳妇儿和小孙子。”

爱军只觉心里如同油煎的一般,一重热油是妈妈泼的,想到妈妈存的那一把一把的毛票,要他怎么再把一个不字说出口?

一重热油是解放淋的,他用他的沉默掩盖了所有的过往。

爱军又开始给解放写信。

他告诉他:解放,我妈妈叫我去相亲了。

相亲的地点是小公园的池塘边上。

那个时候,年青人相亲,如同特务接头。

爱军穿着妈妈硬叫穿上的新的蓝色外衣,被妈妈熨得挺括,硬硬的领子磨着脖子,整个人僵直得如同木偶。

女孩子来的时候戴着大口罩,手上拿着约好的记号:一份人民日报。

爱军迎上去。

女孩子看看他还有他手里的报纸,摘下口罩。

是普通的清秀的女孩子,善良的眼睛,短发,温淑少语。

爱军本可以和她举案齐眉的。

如果没有解放的话。

可是,这种如果不成立。

爱军的心里满满都是解放。

解放还是没有回音。

爱军接着给他写信,一封一封又一封。

他写:解放,我妈妈要尽快结婚。也许就在今年了。解放,你什么时候回来?

女孩子自己与她家人对爱军十分满意,女孩子的医院离爱军单位不远,有两次,她带了自家做的荤菜,在门房打了电话叫爱军出来,把饭盒塞在他手里就跑了。

单纯的女孩,让爱军的心里充满了罪恶感。

几番煎熬下,爱军病了,到下午时就发起热来,一身一身地出冷汗,可是他谁也没告诉。

偶尔工作时,也丢三落四起来。

师傅蔡卫东发现了他的魂不守舍,空了时问他:“听说你有了对象啦?”

爱军下意识地就说:“不,没。”

蔡卫东笑一下:“这有什么?年岁到了,有对象是很正常的事。”

爱军吱唔两声没有再答。

他不太喜欢蔡卫东的笑容。

这位师傅,脾气不错,工作也不错,也肯教他,可是,他还是不喜欢他的笑容。阴惨惨的,笑在皮上,眼睛里却全是阴霾。

蔡卫东也没有再说话,撩起眼皮来看看爱军,忽然又笑了一下。

爱军猛地打了一个冷颤,在他的眼光里有种无处遁逃的恐慌。

解放还是没有消息。爱军也没有再写信。

这一天下班的时候,路过一家饭馆儿的时候,看见一群人,正在围殴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被打得在地上翻滚,却发出沙哑奇怪地大笑声,一个劲儿地喊:“舒服!哎哟,舒服啊!”

他滚到爱军脚边时,爱军看见他满面的血,浴在血里的笑容,那是一张爱军熟悉的脸。

爱军奋力地替他挡住拳脚:“对不住对不住,各位,请缓缓手,别弄出人命来。他是我朋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替他赔罪。”

一个男人气呼呼地说:“我们好好地吃饭,这位,多灌了几杯上来挑衅。我衣服都叫他扯坏了。”

爱军掏出钱来,塞到那人手里:“我赔。请放过他,您大量别跟醉汉计较。”

那一群人走了。

人群也渐渐散了去。

爱军扶起地上的人:“援朝,援朝,来,起来,还能走吗?跟我回去。”

爱军把徐援朝带回了自己家。

蒋妈妈眯了眼认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来人,赶紧去打水找药。

爱军帮援朝擦洗。

蒋妈妈说:“刚刚我一打眼,以为是解放呢。那孩子小时候,也常跟人打得青头肿脸的上我这儿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爱军手下一顿,眼皮轻轻地颤。

啊,解放,那莽撞跳脱的解放,满脸的伤,伤里露出无所谓的笑来。

援朝却还是木木的。

蒋妈妈又说:“年纪青青的孩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打成这个样儿,爹妈对象都得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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援朝愣愣地看了蒋妈妈一会儿,突然拉着爱军的手放声大哭起来。

爱军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大男人哭得这样凄惨,他的记忆里,援朝成熟,稳重,颇可依赖,从未想过他会哭得象一个无助的孩子。

爱军拍他的肩:“援朝,援朝,出了什么事?你是什么时候回城的?”

援朝呜咽地说:“才回来一个月。才一个月,你说,红英怎么就没了呢?”

红英是援朝的女友,还留在陕北的。

爱军隐隐有了不好的感觉:“红英姐怎么啦?没了是什么意思?”

援朝抓紧爱军的手,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他:“红英跳了河了!我回北京的半道上出的事儿,我折回去回去时,就只看见她的坟。”

一时间爱军的脑子翁翁地响,红英,那个沉默的女子,圆脸庞上全是温存安静的笑容,最苦的日子里也不曾见她有什么怨言,这几年里,他与跃进援朝的衣服都是她给补的。

人就这样突然地没了。

援朝说:“爱军,我要回去,我要去弄清楚,她为什么会投河。没人肯告诉我。没有人肯说真话。”

爱军说:“好的好的,我明白的,可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不能回去。等你平静下来。总会弄清楚的,好好的一个人,不可以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

那一天晚上,爱军留援朝住自己家里。

援朝在梦里尤自大叫红英的名字。

爱军把他摇醒,倒水给他喝。

援朝突然问:“爱军,解放有没有消息?”

爱军摇头。

援朝沉默一会儿说:“爱军,我们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地,就什么也没有了呢?”

爱军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真的,为什么,突然地,就什么也没有了呢?

爱军在母亲的催促下,与那位叫护士古兰的护士就那么相处了下去。

逢到周末,两个人一同出去,沿着护城河慢慢地走,不太说话,中间隔着一尺的距离。谈不上不快乐。古兰不是让人讨厌的姑娘,她安静懂理,爱军不是傻瓜,他看得出,古兰是快乐的,有一丝丝的喜悦从女孩子的矜持下透出来,象初春的讯息,从枝头的绿芽里透出来一样。

古兰当然是快乐的,蒋爱军身材瘦长,面容清爽,虽是布衣,却总是十分干净周正,不轻浮不犯贫,没有恶习,下过乡,吃过苦,知道好歹,况且是军工厂的,是女孩子心中很理想的对象。家里虽不富裕,不过那又有什么?自家不也是一样?嫁人看人品,不看家势的,古兰也不怕清贫。

但是,爱军明白,这不是他要的幸福。

不是。

他的幸福,全系在一个叫解放的人的笑容里,系在他与他共同的,近二十年的岁月里。

可是他的幸福,现在全无消息。

有多久,没有见到解放了?

曲指算来,半年多了。

古兰的母亲曾是爱军妈妈的师傅,从年初起,得了重病,很快就不行了。她提出来,死前,一是想见一见下了乡的大儿子与大女儿,二是,想看着小女儿成个家。

蒋妈妈也正有此意,关起门来,她把这层意思说给爱军听。

爱军不是没想到这一天,只是这一天,来得太快了。

爱军跟妈说,他要想一想。

他还想做最后的一次努力。

爱军给解放写了最后一封信,他对自己说,如果这一次,再没有回音的话,他就放手。

爱军在信里写道:解放,我要结婚了。就定在年底。解放,我怎么办呢?

31

27

解放坐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

车箱里挤满了人。

多的是衣衫破旧的百姓,黄瘦的脸,大包小包,行李与旧棉胎堆满了行李架,座位底下塞的都是篮子与包裹。偶有穿着蓝色干部服的人,拎着人造革的包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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