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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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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一;今不过少尽其心,何足为劳。〃铺设停当,又教家人另放一榻,在傍相陪。李勉见其言词诚恳,以为信义之士,愈加敬重。两下挑灯对坐,彼此倾心吐胆,各道生平志愿,情投契合,遂为至交,只恨相见之晚。直至夜分,方才就寝。次日同僚官闻得,都来相访。相见之间,房德只说:〃是昔年曾蒙识荐,故此有恩。〃同僚官又在县主面上讨好,各备筵席款待。
话休烦絮。房德自从李勉到后,终日饮酒谈论,也不理事,也不进衙,其侍奉趋承,就是孝子事亲,也没这般尽礼。李勉见恁样殷勤,诸事俱废,反觉过意不去。住了十来日,作辞起身。房德那里肯放,说道:〃恩相至此,正好相聚,那有就去之理。须是多住几月,待某拨夫马送至常山便了。〃李勉道:〃承足下高谊,原不忍言别。但足下乃一县之主,今因我在此,耽误了许多政务,倘上司知得,不当稳便。况我去心已决,强留于此,反不适意。〃房德料道留他不住,乃道:〃恩相既坚执要去,某亦不好苦留。只是从此一别,后会无期。明日容治一樽,以尽竟日之欢,后日早行何如?〃李勉道:〃既承雅意,只得勉留一日。〃房德留住了李勉,唤路信跟着回到私衙,要收拾礼物馈送。只因这番,有分教畿尉险些儿送了性命。正是: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所以恬淡人,无营心自足。
话分两头,却说房德老婆贝氏,昔年房德落薄时,让他做主惯了,到今做了官,每事也要乔主张。此番见老公唤了两个家人出去,一连十数日不见进衙,只道瞒了他做甚事体,十分恼恨。这日见老公来到衙里,便待发作,因要探口气,满脸反堆下笑来,问道:〃外边有何事,久不退衙?〃房德道:〃不要说起,大恩人在此,几乎当面错过。幸喜我眼快瞧着,留得到县里,故此盘桓了这几日。特来与你商量,收拾些礼物送他。〃贝氏道:〃那里什么大恩人?〃房德道:〃哎呀。你如何忘了?便是向年救命的畿尉李相公。只为我走了,带累他罢了官职,今往常山去访颜太守,路经于此,那狱卒王太也随在这里。〃贝氏道:〃元来是这人么?你打帐送他多少东西?〃房德道:〃这个大恩人,乃再生父母,须得重重酬报。〃贝氏道:〃送十匹绢可少么?〃房德呵呵大笑道:〃奶奶到会说要话,恁地一个恩人,这十匹绢送他家人也少。〃贝氏道:〃胡说。你做了个县官,家人尚没处一注赚十匹绢,一个打抽丰的,如何家人便要许多?老娘还要算计哩。如今做我不着,再加十匹,快些打发起身。〃房德道:〃奶奶怎说出恁样没气力的话来?他救了我性命,又赍赠盘缠,又坏了官职,这二十匹绢当得甚的?〃贝氏从来鄙吝,连这二十匹绢,还不舍得的,只为是老公救命之人,故此慨然肯出,他已算做天大的事了。房德兀是嫌少。心中便有些不悦,故意道:〃一百匹何如?〃房德道:〃这一百匹只够送王太了。〃贝氏见说一百匹还只够送王太,正不知要送李勉多少,十分焦躁道:〃王太送了一百匹,畿尉极少也送得五百匹哩。〃房德道:〃五百匹还不够。〃
贝氏怒道:〃索性凑足一千何如?〃房德道:〃这便差不多了。〃贝氏听了这话,向房德劈面一口涎沫道:〃啐。想是你失心风了。做得几时官,交多少东西与我?却来得这等大落。恐怕连老娘身子卖来,还凑不上一半哩,那里来许多绢送人?〃房德看见老婆发喉急,便道:〃奶奶有话好好商量,怎就着恼。〃贝氏嚷道:〃有甚商量,你若有,自去送他,莫向我说。〃房德道:〃十分少,只得在库上撮去。〃贝氏道:〃啧啧,你好天大的胆儿。库藏乃朝廷钱粮,你敢私自用得的。倘一时上司查核,那时怎地回答?〃房德闻言,心中烦恼道:〃话虽有理,只是恩人又去得急,一时没处设法,却怎生处?〃坐在旁边踌躇。
谁想贝氏见老公执意要送恁般厚礼,就是割身上肉,也没这样疼痛,连肠子也急数千百段,顿起不良之念,乃道:〃看你枉做了个男子汉,这些事没有决断,如何做得大官?我有个捷径法儿在此,到也一劳永逸。〃房德认做好话,忙问道:〃你有甚么法儿?〃贝氏答道:〃自古有言:'大恩不报。'不如今夜觑个方便,结果了他性命,岂不干净。〃只这句话,恼得房德彻耳根通红,喝道:〃你这不贤妇。当初只为与你讨匹布儿做件衣服不肯,以致出去求告相识,被这班人诱去入伙,险些儿送了性命。若非这恩人,舍了自己官职,释放出来,安得今日夫妻相聚?你不劝我行些好事,反教伤害恩人,于心何忍。〃贝氏一见老公发怒,又陪着笑道:〃我是好话,怎到发恶。若说得有理,你便听了;没理时,便不要听,何消大惊小怪。〃房德道:〃你且说有甚理?〃贝氏道:〃你道昔年不肯把布与你,至今恨我么?你且想,我自十七岁随了你,日逐所需,那一件不亏我支持?难道这两匹布,真个不舍得?因闻得当初有个苏秦,未遇时,合家佯为不礼,激励他做到六国丞相。我指望学这故事,也把你激发。不道你时运不济,却遇这强盗,又没苏秦那般志气,就随他们胡做,弄出事来。此乃你自作之孽,与我什么相干?那李勉当时岂真为义气上放你么?〃房德道:〃难道是假意?〃
贝氏笑道:〃你枉自有许多聪明,这些事便见不透。大凡做刑名官的,多有贪酷之人,就是至亲至戚,犯到手里,尚不肯顺情。何况与你素无相识,且又情真罪当,怎肯舍了自己官职,轻易纵放个重犯?无非闻说你是个强盗头儿,定有赃物窝顿,指望放了暗地去孝顺,将些去买上嘱下。这官又不坏,又落些入己。不然,如何一伙之中,独独纵你一个?那里知道你是初犯的穷鬼,竟一溜烟走了,他这官又罢休。今番打听着在此做官,可可的来了。〃房德摇首道:〃没有这事。当初放我,乃一团好意,何尝有丝毫别念。如今他自往常山,偶然遇见,还怕误我公事,把头掉转,不肯相见,并非特地来相见,不要疑坏了人。〃贝氏又叹道:〃他说往常山乃是假话,如何就信以为真?且不要论别件,只他带着王太同行,便见其来意了。〃房德道:〃带王太同行便怎么?〃贝氏道:〃你也忒杀懵懂。那李勉与颜太守是相识,或者去相访是真了。这王太乃京兆府狱卒,难道也与颜太守有旧去相访,却跟着同走?若说把头掉转不来招揽,此乃冷眼觑你,可去相迎?正是他奸巧之处,岂是好意?如果真要到常山,怎肯又住这几多时。〃房德道:〃他那里肯住,是我再三苦留下的。〃贝氏道:〃这也是他用心处,试你待他的念头诚也不诚。〃房德原是没主意的人,被老婆这班话一耸,渐生疑惑,沉吟不悟。
贝氏又道:〃总来这恩是报不得的。〃房德道:〃如何报不得?〃贝氏道:〃今若报得薄了,他一时翻过脸来,将旧事和盘托出,那时不但官儿了帐,只怕当做越狱强盗拿去,性命登时就送;若报得厚了,他做下额子,不常来取索。如照旧馈送,自不必说;稍不满欲,依然揭起旧案,原走不脱,可不是到底终须一结?自古道:'先下手为强。'今若不依我言,事到其彼,悔之晚矣。〃房德闻说至此,暗暗点头,心肠已是变了。又想了一想,乃道:〃如今原是我要报他恩德,他却从无一字题起,恐没这心肠。〃贝氏笑道:〃他还不曾见你出手,故不开口,到临期自然有说话的。还有一件,他此来这番,纵无别话,你的前程,已是不能保了。〃房德道:〃却是为何?〃贝氏道:〃李勉至此,你把他万分亲热,衙门中人不知来历,必定问他家人。那家人肯替你遮掩?少不得以直告之。你想衙门人的口嘴,好不利害。知得本官是强盗出身,定然当做新闻,互相传说。同僚们知得,虽不敢当面笑你,背后诽议也经不起,就是你也无颜再存坐得住。这个还算小可的事。那李勉与颜太守既是好友,到彼难道不说?自然一一道知其详。闻得这老儿最是古怪,且又是他属下,倘被遍河北一传,连夜走路,还只算迟了。那时可不依旧落薄,终身怎处。如今急急下手,还可免得颜太守这头出丑。〃
房德初时,原怕李勉家人走漏了消息,故此暗地叮咛王太。如今老婆说出许多利害,正投其所忌,遂把报恩念头,撇向东洋大海,连称:〃还是奶奶见得到,不然,几乎反害自己。但他来时,合衙门人通晓得,明日不见了,岂不疑惑?况那尸首也难出脱。〃贝氏道:〃这个何难?少停出衙,止留几个心腹人答应,其余都打发去了。将他主仆灌醉,到夜静更深,差人刺死。然后把书院放上一把火烧了,明日寻出些残尸剩骨,假哭一番,衣棺盛殓。那时人只认是火烧死的,有何疑惑。〃房德大喜道:〃此计甚妙。〃便要起身出衙。那婆娘晓得老公心是活的,恐两下久坐长谈,说得入港,又改过念来,乃道:〃总则天色还早,且再过一回出去。〃房德依着老婆,真个住下。有诗为证:
猛虎口中剑,长蛇尾上针。
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自古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房德夫妻在房说话时,那婆娘一味不舍得这绢匹,专意撺唆老公害人,全不提防有人窥听。况在私衙中,料无外人来往,恣意调唇弄舌。不想家人路信,起初闻得贝氏焦躁,便覆在间壁墙上听他们争多竞少,直至放火烧屋,一句句听得十分仔细,到吃了一惊,想道:〃原来我主人曾做过强盗,亏这官人救了性命。今反恩将仇报,天理何在。看起来这般大恩人,尚且如此,何况我奴仆之辈。倘稍有过失,这性命一发死得快了。此等残薄之人,跟他何益。〃又想道:〃常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不救了这四人,也是一点阴德。〃却又想道:〃若放他们走了,料然不肯饶我,不如也走了罢。〃遂取些银两,藏在身边,觑个空,悄悄闪出私衙,一径奔入书院。只见支成在厢房中烹茶,坐于槛上,执着扇子打盹,也不去惊醒他。竟踅入书室,看王太时,却都不在,止有李勉正襟据案而坐,展玩书箱。
路信走近案旁,低低道:〃相公,你祸事到了。还不快走,更待几时?〃李勉被这惊不小,急问:〃祸从何来?〃路信扯到半边,将适来所闻,一一细说,又道:〃小人因念相公无辜受害,特来通报。如今不走,少顷就不能免祸了。〃李勉听了这话,惊得身子犹如吊在冰桶里,把不住的寒颤,向着路信倒身下拜道:〃若非足下仗义救我,李勉性命定然休矣。大恩大德,自当厚报。决不学此负心之人。〃急得路信答拜不迭,道:〃相公莫要高声,恐支成听得走漏了消息,彼此难保。〃李勉道:〃但我走了,遗累足下,于心何安?〃路信道:〃小人又无妻室,待相公去后,亦自远遁,不消虑得。〃李勉道:〃既如此,何不随我同往常山?〃路信道:〃相公肯收留,小人情愿执鞭随镫。〃李勉道:〃你乃大恩人,怎说此话?〃遂叫王太,一连十数声,再没一人答应,跌足叫苦道:〃他们都往那里去了?〃路信道:〃待小人去寻来。〃李勉又道:〃马匹俱在后槽,却怎处?〃路信道:〃也等小人去哄他带来。〃急出书室,回头看支成已不在槛上打盹了。路信即走入厢房中观看,却也不在。元来支成登东厮去了。
路信只道被他听得,进衙去报房德,心下慌张,复转身向李勉道:〃相公,不好了。想被支成听见,去报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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