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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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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孝基恨了几声,乃道:〃姑恕你初次,且不计较。倘若再犯,定然不饶。〃过迁顿首唯唯。自此之后,愈加奋励。约莫半年,并无倦怠之意,足迹不敢跨出园门。
张孝基见他悔过之念已坚,一日,教人拿着一套衣服并巾帻鞋袜之类,来到园上,对过迁道:〃我看你作事勤谨,甚是可用。如今解库中少个人相帮,你到去得,可戴了巾帻,随我同去。〃过迁道:〃小人得蒙收留灌园,已出望外,岂敢复望解库中使令?〃张孝基道:〃不必推辞,但得用心支理,便是你的好处了。〃过迁即便裹起巾帻,整顿衣裳。此时模样,比前更是不同。随孝基至堂中,作别张太公出门。路上无颜见人,低着头而走。不一时,望见自家门首,心中伤感,暗自掉下泪来。到得门口,只见旧日家人都叉手拱立两边,让张孝基进门。过迁想道:〃我家这些人,如何都归在他家?想是随屋卖的了。〃却也不敢呼唤,只低着头而走。众家人随后也跟进来。到了堂中,便立住脚不行,见桌椅家伙之类,俱是自家故物,愈加凄惨。张孝基道:〃你随我来,教你见一个人。〃过迁正不知见那个,只得又随着而走。却从堂后转向左边。过迁认得这径道乃他家旧时往家庙去之路。渐渐至近,孝基指着堂中道:〃有人在里边,你进去认一认。〃过迁急忙走去,抬头看见父亲神影,翻身拜倒在地,哭道:〃不肖子流落卑污,玷辱家门,生不能侍奉汤药,死不能送骨入土,忤逆不道,粉骨难赎!〃以头叩地,血被于面。正哭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哭来,叫道:〃哥哥,你一去不回,全不把爹爹为念!〃过迁举眼见是妹子,一把扯住道:〃妹子,只道今生已无再见之期,不料复得与你相会!〃哥妹二人,相持大哭。正是:
昔年流落实堪伤,今日相逢转断肠。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哥妹哭了一回,过迁向张孝基拜谢道:〃若非妹丈救我性命,必作异乡之鬼矣!大恩大德,将何补报!〃张孝基扶起道:〃自家骨肉,何出此言!但得老舅改过自新,以慰岳丈在天之灵,胜似报我也。〃过迁泣谢道:〃不肖谨守妹丈向日约束,倘有不到处,一依前番责罚。〃张孝基笑道:〃前者老舅不知详细,故用权宜之策。今已明白,岂有是理!但须自戒可也。〃当下张孝基唤众家人来,拜见已毕,回至房中。
淑女整治酒肴款待。过迁乃问:〃你的大嫂嫁了何人?〃淑女道:〃哥哥,你怎说这话,却不枉杀了人!当日爹爹病重,主张教嫂嫂转嫁,嫂嫂立志不从。〃乃把前事细说一遍,又道:〃如今见守在家,怎么说他嫁人!〃过迁见说妻子贞节,又不觉泪下,乃道:〃我那里晓得!都是朱信之言。〃张孝基道:〃此乃一时哄你的话。待过几时,同你去见令岳,迎大嫂来家。〃过迁道:〃这个我也不想矣,但要到爹爹墓上走遭。〃张孝基道:〃这事容易!〃到次早,备办祭礼,同到墓上。过迁哭拜道:〃不肖子违背爹爹,罪该万死!今愿改行自新,以赎前非,望乞阴灵洞鉴。〃祝罢,又哭。张孝基劝住了,回到家中,把解库中银钱点明,付与过迁掌管。那过迁虽管了解库,一照灌园时早起晏眠,不辞辛苦,出入银两,公平谨慎,往来的人,无不欢喜。将张孝基夫妻恭敬犹如父母。倘有疑难之事,便来请问。终日住在店中,毫无昔日之态。此时亲戚尽晓得他已回家,俱来相探。彼此只作个揖,未敢深谈。
过了两三个月,张孝基还恐他心活,又令人来试他说:〃小官人,你平昔好顽,没银时还各处抵借来用。今见放着白晃晃许多东西,到呆坐看守!近日有个绝妙的人儿,有十二分才色,藏在一个所在。若有兴,同去吃杯茶,何如?〃过迁听罢,大喝道:〃你这鸟人!我只因当初被人引诱坏了,弄得破家荡产,几乎送了性命。心下正恨着这班贼男女,你却又来哄我!〃便要扯去见张孝基。那人招称不是,方才罢了。孝基闻知如此,不胜之喜。
时光迅速,不觉又是半年。张孝基把库中账目,细细查算,分毫不差,乃对过迁说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向日你初回时,我便要上覆令岳,迎大嫂与老舅完聚。恐他还疑你是个败子,未必肯许,故此止了。今你悔过之名,人都晓得,去迎大嫂,料无推托。如今可即同去。〃过迁依允。淑女取出一副新鲜衣服与他穿起,同至方家,方长者出来相见。过迁拜倒在地道:〃小婿不肖,有负岳父、贤妻!今已改过前非,欲迎令爱完聚。〃方长者扶起道:〃不消拜,你之所行,我尽已知道。小女既归于汝,老夫自当送来。〃张孝基道:〃亲翁还在何日送来?〃方长者道:〃就明日便了。〃张孝基道:〃亲翁亦求一顾,尚有话说。〃方长者应允。二人作别,回到家里。张孝基遍请亲戚邻里,于明日吃庆喜筵席。
到次日午前,方氏已到。过迁哥妹出去相迎。相见之时,悲喜交集。方氏又请张孝基拜谢。少顷,诸亲俱到,相见已毕,无不称赞孝基夫妇玉成之德,过迁改悔之善,方氏志节之坚。不一时,酒筵完备。张孝基安席定位,叙齿而坐。酒过数巡,食供三套,张孝基起身进去,教人捧出一个箱儿,放于桌上,讨个大杯,满斟热酒,亲自递与过迁道:〃大舅,满饮此杯。〃过迁见孝基所敬,不敢推托,双手来接道:〃过迁理合敬妹丈,如何反劳尊赐?〃张孝基道:〃大舅就请干了,还有话说。〃过迁一吸而尽。孝基将钥匙开了那只箱儿,箱内取出十来本文薄,递与过迁:〃你请收了这几本账目。〃过迁接了,问道:〃妹丈,这是什么账?〃张孝基道:〃你且收下,待我细说。〃乃对众人道:〃列位尊长在上,小生有一言相禀。〃众人俱站立起身道:〃不知足下有何见谕?老汉们愿闻清诲。〃遂侧耳拱听。张孝基叠出两个指头,说将出来,言无数句,使听者无不啧啧称羡。正是:
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曾记床头语,穷通不二心。
当下张孝基说道:〃昔年岳父只因大舅荡费家业,故将财产传与小生。当时再三推辞,岳父执意不从。因见正在病中,恐触其怒,反非爱敬之意,故勉强承受。此皆列位尊长所共见,不必某再细言。及岳父弃世之后,差人四处寻访大舅。四五年间,毫无踪影。天意陈留得遇,当时本欲直陈,交还原产;仍恐其旧态犹存,依然浪费,岂不反负岳父这段恩德!故将真情隐匿,使之耕种,绳以规矩,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兼以良言劝喻,隐语讽刺,冀其悔过自新。幸喜彼亦自觉前非,怨艾日深,幡然迁改。及令管库,处心公平,临事驯谨。数月以来,丝毫不苟。某犹恐其心未坚,几遍教人试诱,心如铁石,片语难投,竟为志诚君子矣!故特请列位尊长到此,将昔日岳父所授财产,并历年收积米谷布帛银钱,分毫不敢妄用,一一开载账上。今日交还老舅,明早同令妹即搬归寒舍矣。〃又在箧中取出一纸文书,也奉与过迁道:〃这幅纸乃昔年岳父遗嘱,一发奉还。适来这杯酒,乃劝大舅,自今以后兢兢业业,克俭克勤,以副岳父泉台之望。勿得意盈志满,又生别念。戒之,戒之!〃
众人到此,方知昔年张孝基苦辞不受,乃是真情,称叹不已。过迁见说,哭拜于地道:〃不肖悖逆天道,流落他乡,自分横死街衢,永无归期。此产岂为我有!幸逢妹丈救回故里,朝夕训诲,激励成人,全我父子,完我夫妇,延我宗祀,正所谓生我者父母,成我者妹丈。此恩此德,高天厚地,杀身难报。即使执鞭随蹬,亦为过分,岂敢复有他望!况不肖一生违逆父命,罪恶深重,无门可赎。今此产乃先人主张授君,如归不肖,却不又逆父志,益增我罪!〃张孝基扶起道:〃大舅差矣!岳父一世辛苦,实欲传之子孙世守。不意大舅飘零于外,又无他子可承,付之于我,此乃万不得已,岂是他之本念。今大舅已改前愆,守成其业,正是继父之志。岳父在天,亦必倘徉长笑,怎么反增你罪?〃过迁又将言语推辞。
两下你让我却,各不肯收受,连众人都没主意。方长者开言对张孝基道:〃承姑丈高谊,小婿义不容辞。但全归之,其心何安!依老夫愚见,各受其半,庶不过情。〃众人齐道:〃长者之言甚是!昔日老汉们亦有此议,只因太公不允,所以止了。不想今日原从这着。可见老成之见,大略相同。〃张孝基道:〃亲翁,子承父业,乃是正理,有甚不安!若各分其半,即如不还一般了。这怎使得!〃方长者又道:〃既不愿分,不若同居于此,协力经营。待后分之子孙,何如?〃张孝基道:〃寒家自有敝庐薄产,子孙岂可占过氏之物?〃众人见执意不肯,俱劝过迁受领。过迁却又不肯,跑进里边,见妹子正与方氏饮酒,过迁上前哭诉其事,教妹子劝张孝基受其半。那知淑女说话与丈夫一般。过迁夫妇跪拜哀求,只是不允。过迁推托不去,再拜而受。众人齐赞道:〃张君高义,千古所无!〃唐人罗隐先生有赞云:
能生之,不能富之;能富之,不能教之。死而生之,贫而富之,
小人而君子之。呜呼孝基,真可为百世之师!
当日直饮至晚而散。到次日,张孝基叫浑家收拾回家。过迁苦留道:〃妹丈财产既已不受,且同居于此,相聚几时,何忍遽别!〃张孝基道:〃我家去此不远,朝暮便见,与居此何异!〃过迁料留不住,乃道:〃既如此,容明日治一酌与妹丈为饯,后日去何如?〃孝基许之。次日,过迁大排筵席,广延男女亲邻,并张太公夫妇。张妈妈守家不至。请张太公坐了首席,其余宾客依次而坐。里边方氏姑嫂女亲,自不必说。是日筵席,水陆毕备,极其丰富。众客尽欢而别。客去后,张孝基对过迁道:〃大舅,岳父存日,从不曾如此之费。下次只宜俭省,不可以此为则。〃过迁唯唯。次日,孝基夫妇,止收拾妆奁中之物,其余一毫不动,领着两个儿子,作辞起身。过迁、方氏同婢仆直送至张家,置酒款待而回。自此之后,过迁操守愈励,遂为乡闾善士。只因勤苦太过,渐渐习成父亲悭吝样子。后亦生下一子,名师俭。因惩自己昔年之失,严加教诲。此是后话不题。
且说里中父老,敬张孝基之义,将其事申闻郡县,郡县上之于朝。其时正是曹丕篡汉,欲收人望,遂下书徵聘。孝基恶魏乃僭窃之朝,耻食其禄,以亲老为辞,不肯就辟。后父母百年后,容毁骨立,丧葬合礼,其名愈著。州郡俱举孝廉。凡五诏,俱以疾辞。有人问其缘故,孝基笑而不答。隐于田里,躬耕乐道,教育二子。长子名继,次子名绍,皆仁孝有学行,里中咸愿与之婚,孝基择有世德者配之。孝基年五十外,忽梦上帝膺召,夫妇遂双双得疾。二子日夜侍奉汤药,衣不解带。过迁闻知,率其子过师俭同来,亦如二子一般侍奉。孝基谢而止之。过迁道:〃感君之德,恨不能身代。今聊效区区,何足为谢。〃过了数日,夫妇同逝。临终之时,异香满室。邻里俱闻空中车马音乐之声,从东而去。二子哀恸,自不必说。那过迁哭绝复甦,至于呕血。丧葬之费,俱过迁为之置办。二子泣辞再三,过迁不允。
一月后,有亲友从洛中回来,至张家吊奠,述云:〃某日于嵩山游玩,忽见旌幢驺御满野。某等避在林中观看,见车上坐着一人,绛袍玉带,威仪如王者,两边锦衣花帽,侍卫多人。仔细一认,乃是令先君。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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