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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慕容诗集-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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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要妒忌他呢?经过了这样悠长的岁月,还能回来细数他少年时的脉络,还有同样的山,同样的树,同样的校舍,同样的操场,甚至差不多同样的小小面孔来迎接他,他的幸福真是难以衡量的了!
  而我是要羡慕他还是妒忌他呢?
  在我的心里,一直有一首歌。
  我说不出它的名字,我也唱不全它的曲调,可是,我知道它在哪里,在我心里最深最柔软的一个角落,每当月亮特别清朗的晚上,风沙特别大的黄昏,或者走过一条山路的转角,走过一片开满了野花的广阔原野,或者在刚亮起灯来的城市里,在火车慢慢驶开的月台上;在一个特定的刹那,一种似曾相识的忧伤就会袭进我的心中,而那个缓慢却又熟悉的曲调就会准时出现,我就知道,那是我的歌——一首只属于流浪者的歌。
  我并不怨怪我的父母,我也不怨怪我的国家,可是,命运给我的,是多么奇怪的一种安排啊!我有一个很美丽的汉文名字,可是,那其实是我的蒙文名字的译音而已,我有一个更美丽的蒙文名字,可是却从来没有机会用它。我会说国语、广东话、英文和法文,我可以很流利地说、甚至唱,可是我却不能用蒙古话唱完一首歌,我熟读很多国家的历史,我走过很多国家的城市,我甚至去了印度和尼泊尔,可是我却从来没见过我的故乡。
  察哈尔盟明安旗,一个多遥远的地方!父亲说:明安在蒙文里的意思是指一千只羊,就是说那是一个很富裕的地方,那里羊多,草又肥美。
  而今夜,在灯下,我实在忍不住要揣想,如果我能在一块广阔而肥美的草原上出生长大,今天的我,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了呢?
  在我的心里,会不会有一首不一样的歌了呢?还是说,我也许会和那些在满山都种满了油桐的小小世界里长大的孩子一样,觉得日子太单调、生活太平凡,因而对外面的一切有了无法抑止的激情,甚至在梦里也希望自己能够变成一个永远的流浪者呢?
  梦与现实,到底哪一样能够令人满意呢?
汗诺日美丽之湖
  在夏日正午的街边,我慢慢寻找属于我的童年。
  香港是一个充满了变化与变动的岛屿。在这三十年间,我回来过几次,眼看着一次又一次不同的面貌。奇怪的是,我童年居住过的这一个地区,却总是保持原状。
  一切依旧保持原状,象是随时在等待着我的探访。
  曾经住过五年多的家还在那个斜坡上,我站在对面马路上看过去,整条街只给人一种灰旧破败的感觉,就算是在正午的阳光下,也带着冷冷的灰青色调,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
  也许是天气太热的关系吧,我对自己说,谁会在这样的大热天里出门呢?
  可是,在我的童年里,这条街是鲜活的,充满了声音与气味、色彩与光泽。我和妹妹会在街角的凉茶店乖乖站着喝完一碗凉茶,就为了等凉茶之后的那一颗陈皮梅。装凉茶的大壶总是擦得光亮亮的,陈皮梅总是又酸又甜,小心含在嘴里可以吃很久很久。
  在夏日正午的街边,我急急地拆开信来。
  信是挂号信,刚才出门的时候收到的,原来应该等到回家之后再看,但是封上寄信者的签名让我猜到了里面的内容是什么,因此忍不住一面走一面拆信,然后就在一无遮阴的人行道上站住了。
  〃——一点四十分起程,沿途无限草原,由远而近出现名曰汗诺日的美丽之湖,(汗诺日蒙语,皇帝之湖)。周围占地约四华里,湖水清湛断定为一淡水湖。湖上万千水鸟群栖群飞,牛群悠然饮水湖边,美景当前,不胜依恋。〃
  信是乌尼吾尔塔叔叔寄来的,信里另外附寄的一份资料是他在多年前翻译的〃蒙古高原调查记〃书中的几页,这本书是更早更早以前由日本的一个学术调查团体所写下来的记录。
  在上一次的同乡聚会里,乌尼吾尔塔叔叔就说过他要把这一部分的内容影印了寄给我,在这封信里,叔叔说:
  〃现就书中有关贵府部分资料、复印一份寄上。按呢总管全名为呢玛鄂索尔,亦即是您的伯父。又乌蓝和硕村、呢总官邸,就是您席府的——老家。
  此书现存蒙藏委员会研究阅览室,资料虽极有限,但此时此地得来亦属不易……〃
  这次在香港停留了五天,一直在朋友热情招待里,最后一天,飞机在下午四点起飞,朋友说上午任我自由活动,他们会在下午两点准时来接我去机场。
  这一天我在早上十点才起来,原来还是懒懒地在屋子里晃来晃去的人,忽然想去看一眼以前的小学、看一眼以前的家,念头一出现,人马上就醒过来了。
  十点半钟刚过,我已经搭上往湾仔方向的地铁了。上次来香港,虽说也去了旧家一趟,却是拜望住在那里的朋友,人又多,匆匆来去,根本没想到向窗外望一望。
  再上一次,就是出国去欧洲读书那一次的路过了。
  在湾仔那一站下了车,从修顿球场的那个出口走了出来,我不得不用手指来帮忙计算岁月,算一算,上次走过修顿球场去找小时候的学校是二十多岁出头的人,这一次沿着旧路走过去的我早已经过了四十了。
  那么,下一次再来,该有多少岁了呢?
  正午的阳光直直地罩下来,没带伞的我慢慢沿着旧日的街道往我的昔时走了过去。
  正午的阳光直直地罩下来,民生东路上充满了车声与灰尘,我就站在街边翻读着我那从来没有见过的故乡。
  汗诺日美丽之湖,是靠近家园的第一站,第一处标识,第一个进到心里面去的名字。汗诺日美丽之湖湖水清澈清凉,而我在南方炎炎烈日之下翻读着我的故乡。
  〃——过湖畔,越丘陵,进入河床地带,道路泥泞难行,由此西上即为呢总管邸所在地。途中河床南岸,屡现黄土绝壁,到处展露着花岗岩的风化层。我们经过长时跋涉沼泽地区,确已筋疲力竭,约于五点半到达乌蓝和硕村的呢总管邸。呢府位于该部最西端,有三栋固定房屋和三所蒙古包。村落背面约有一平方公里的平地,其后为高约七十米的丘陵。远望陵顶有鄂包两处。
  总管不在,由其令尊及其胞弟出迎,接进正房左间招待。〃
  接下来这些日本人在书里用了不少笔墨来形容我祖父的精神气质,他们用了很多形容词。对这位年逾六十的老主人,他们的强烈印象是因为:
  〃——我们深感老者为蒙古人中杰出的干练人物。〃
  这些日本人在当时并不知道,几年之后,另外一批日本人因为同样的理由暗杀了我的伯父。
  这些日本人在当时并不知道,这位被他们崇敬,感激并且竭力想讨好的老主人,却在几年之后横遭丧子之痛。呢玛鄂索尔,老人的次子,也就是呢总管邸的呢总管,是日本人阴谋侵占蒙古计划里的大阻碍,他们因此而暗杀了他。
  我没有看过祖父和伯父,我的父亲也很少向我们这些孩子提起这件事。我们所知道的只是从亲友间听来的一些模糊而又固定的情节。我想,父亲是把这一件事情藏起来了。
  有些痛苦可以逢人就诉说,但是有一种痛苦只能独自面对,把它藏在最深最暗的地方,绝对不准任何人闯入。
  从小所认得的父亲就是一个很乐观的人,温和而且浪漫。
  在香港那几年,他常带我们这几个小的去海边游泳,去山上野餐,我们学技里的活动他都来参加,只要父亲在,气氛就会活泼热闹起来。
  我们不太敢去要求母亲的事,常会先到父亲那里去疏通。有一次,我把他送给母亲的一支很好看的钢笔带到学校去,结果回家的时候只剩下上面的笔套,空空地挂在衣服口袋上,下面的笔杆不知道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母亲很生气,因为那是一枝非常漂亮的笔,我到今天还记得,是红底搂着金花,很细致很秀巧的女用钢笔,母亲板着脸要我去找。沿路仔细看,找不到就不准回来。
  我只好沿着放学的路慢慢低头往回走,家的后面有一块高起来的土坡,要爬上三四层台阶才能走上去,就在那个土坡前面,父亲赶上了我,他用温热的大手扶着我的肩膀,轻声地说:
  〃算了!找不到的了,我们还是回家去跟妈妈说说好话吧〃
  三十多年之后,我又来到这个土坡的前面,除了周围多了一些拥挤的房屋之外,土坡和从前的完全一样,连那几层台阶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走上台阶的时候我绊了一跤,差点往前跌过去,幸好用手扶住了地,把身子给稳住了。走在我身边的一位老先生对我吆喝了一声,那意思好象是在说:
  〃怎么这么大的人走路还这么不小心?〃
  〃——七月六日六点起床,晨来细雨蒙蒙气温下降,如同深秋,令人感寒。赶忙多加内衣,九点品茗。十时等雨略停,江上、田中二氏到府前广场漫步。那里集有马匹为数三百以上,由呢氏之弟担任指挥,从群中挑选若干马匹拴在府前。
  此时生龙活虎般的蒙古骑士们在场活跃。他们手持套马竿拼命的追马,一接近目的物之际,闪电式的跳离坐骑,飞扑而去,攀马尾,扣马鬃,擒拿归来。正在欣赏草原凄然壮举之时,田中氏又复进入摄影梦境。据呢氏之弟称,经管马匹近千,另有牛羊约千只。
  江上回室之后,看见铁制消火壶一具,不论其为近时或古代之物,以其酷似往昔黑海东北草原游牧民族之锅,还引起他照壶写生的兴趣。本日主人特煮全羊饷客,十一点多钟一同拔所佩蒙古刀,切割羊肉分而食之,美味无穷。〃
  太阳好大,从天上直直地射下来,射进了我的肌肤里,手上拿着的纸张反映着日光,那光芒也直直地射进了我的眼睛,使我的眼睛觉得酸热起来。
  我这是在干什么?
  站在酷热的街头,拿着几页影印的文字。从几十年前的一段记录里,努力寻找着自己的归属。
  有些日本人拿着枪支把我的家毁了一次又一次。也有些日本人拿着相机和画笔走了许多路只为了看看我的家园、我的亲人,看他们使用的器物,看他们的生活方式,看那原本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也属于我的一切。
  而我,今天的我,呆立在南方炎炎烈日下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汗诺日美丽之湖的我,到底算是什么呢?
  在学校去的那条砌满了石阶梯的路也毫无变动,只是觉得出奇的狭小。
  记忆里那些阶梯又宽又平滑,放学的时候总是蹦跳着往下走,遇到姐姐和她们的同学走在前面的时候,我就会大声地一路叫着姐姐的名字,一路追了过去。
  太阳好大,直直地射了下来,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条狗跑过来对我吠叫几声,看我不怕它,也就很知趣地退开了。
  学校分边那块山坡还在,只是树长高了,把整块草被遮住,原来的马缨丹都没有了。地上堆了很多落叶,好象很久没人去过的样子,我心里开始疑惑起来,虽然说是刚放暑假,总不至于荒凉到这个地步吧。
  走到学校正门前面的时候,才明白了为什么刚才会有那只狗来警告我,这里确实已经是一个荒凉的被弃置的地方了。
  大门铁栅是紧锁的,有一张布告贴在门边,说是学校已经搬到骆克道去了,请来宾去新址接洽,并且请不要进入这幢私产的房屋之内。
  去年来香港的时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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