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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危城-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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络腮胡子勤务兵就算压低声音也跟嚷嚷一般:“报告师座,王军长发来急电,说委员长在开罗亲自下令,51师必须死守绍德到底,违令,连级以上干部全部枪毙。”

俞万程不满地看了大嗓门的勤务兵一眼,扬起浓眉冷笑一声:“死守到底?什么是底,这场会战到底有没有底线?”勤务兵不敢接话,俞万程愤愤道,“给军部回电,就说此时此刻,我姓俞的有心撤离,也无力奔命了。”

“娘希匹,一个面子值八千条人命!”俞万程模仿委员长的绍兴腔骂了一句粗话,连忙对勤务兵挥挥手,“这句不要加在电报里……就说我知道了,不会给老头子丢面子的……算了,我自己去伏龙塔跟电报处说,你上去帮弟兄们站会儿岗。脚步轻点,别闹醒他们……怎么,还有事吗?”

大嗓门的勤务兵使劲压低嗓门儿,结果发出来的声音有些像被捏住脖子的公鸡:“报告师座,来前陈参谋在伏龙塔里托我给您带句话,让您去赏画。”

赏画?赏什么画?俞万程听得有些迷糊。勤务兵打了个立正:“报告师座,刚才卑职离开指挥部的时候,好像看见陈参谋在看挂在二楼的那幅八仙过海图……”俞万程跺了跺脚:“赏画赏画,这都什么时候了,谁还有这份闲情雅致?!怎么这个人永远都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真让人上火!”

勤务兵咳嗽一声,俞万程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长吁一口气道:“你上城墙吧,我知道了。”勤务兵答应了一声,将手中的马鞭交给了俞万程。俞万程走出两步又回首叹了口气道:“要是张王两位营长醒了,就说我让他们看着办,实在撑不住就往内城撤。”

不等发愣的勤务兵想明白自己的意思,俞万程已快步走下城楼,城楼下不停打着响鼻的正是俞万程心爱的枣红马。看到爱马,俞万程又想起了骑兵营的弟兄们,十八天里危急关头都靠骑兵营主动出击肉搏砍杀,硬生生地数次削掉敌人的嚣张气焰。但就在前几天,最后的三名骑兵,在随着骑兵营营长熊孝先护送美国记者离城的任务中,也牺牲了。

俞万程默默地擦着枣红马脖子上的汗水,想起了嗓门比勤务兵还大的骑兵营营长熊孝先。熊孝先从军前是个武师,据说练的童子功,不近女色,一身精火烧得脑袋没毛,士兵们私下都喊他熊光头。孝先脾气虽然暴躁却粗中有细,是自己最得力的干将,跟着自己的时间比枣红马跟着自己的时间都长。好在熊孝先也是51师出名的福将,那天夜里居然又从死人堆里爬回了绍德城,染着一脸的脑浆血液,连相处这么多年的俞万程第一眼也没认出他来。

但被熊孝先当成老婆疼爱的爱马乌云死了,没马的骑兵营营长熊孝先正在绍德另一城门东门处指挥防守。现在这匹枣红马是绍德城里最后一匹活马了,51师要执行紧急军务的将士只好轮流骑着枣红马,所以,这马没一刻休息的时候。

这么冷的天,枣红马居然累出了汗。“老伙计,辛苦你了。”俞万程摸着马耳朵低喃道,“太阳还没落山呢,回去的路上你慢慢走,挂在墙上的画飞不了。”马儿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欣慰着主人对自己的爱惜,轻嘶一声,嗒嗒的果然走得不快,正好让坐在马背上的俞万程静静思考。

【三、监军权重】

但陈参谋真的值得以性命相托吗?晚风中,马背上静思的俞万程不禁打了个寒战。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俞万程还是能隐约猜出陈参谋的真实身份。像俞万程这样堂堂正正的军人,可从来都是对暗中行走、见不得光的军统特务敬而远之的。据说当年南京守卫战,军统局还叫复兴社的时候,担任城防司令的湘系将领唐生智,就是因为委员长安插在其身边的特务处处掣肘,十几万大军弄得环在城里挨打,最后……

俞万程捏捏指节,他不是张飞李逵那样的莽将,人情世故还是通达的,哪会不知道监军两个字怎么写的?这也是俞万程始终不敢擅自撤军的原因。虽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尚方宝剑就悬在头上。死在战场还能有个为国捐躯的名分,可临阵脱逃被就地正法的臭名就真担不起了。嫡系,嫡系又怎么样?黄埔嫡系说到底也不是委员长的太子爷,不听话一样会挨板子。

俞万程隐约觉得有些悲凉。虽然今年才40岁不到,但真的感觉自己已经好老了。不知道今天天黑以后,已经撤到重庆的妻子会不会还去和那帮阔太太们搓麻。这女人啊,孩子生不出来,打麻将劲头倒比什么都高。俞万程下意识地看向东方,努力克制住自己脑海里不浮现出另一个身影。

要是没有这场战争,自己的生活该是另一副模样吧?挥毫的时候,会有一道倩影笑靥如花地站在身边为自己磨墨,而不是家里那位一闻到墨汁味就捏鼻子的白胖银行家千金吧。俞万程自嘲地笑了:“今天这是怎么了,越想越回去了。生在乱世不如狗,谁能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都小半辈子过去了,凑合着过吧。”

还是想想那位监军大臣陈参谋吧。平心而论,这位参谋先生出现在51师以后倒真没有扯过自己后腿,甚至可以说对51师各位将领都有救命之恩。但是呢——俞万程在心里对自己说:摸不透啊,这个人始终像和自己隔了一层纱。很多时候俞万程感觉陈参谋给人的感觉不是睿智,也不是远见,而是……

俞万程想起有位当代姓周的文人评论《三国演义》不足之处的一句话:显刘备之厚而似伪,壮诸葛之智而近妖。对,就是妖,妖气!同样以谋略自矜的俞万程在没遇见陈参谋之前,打死也不相信世间还有这样处处未卜先知的人物。最可恼的是这个人什么都知道,偏偏又什么都不告诉你,态度还那么谦和,让你有气也发不出来。

真是既生瑜何生亮——算了吧,这句千古名言也只能是周瑜临死前发出的自我安慰罢了。要是真的有能耐,周瑜也不会被孔明活活气死了。不行,都到这时候了,我见到他,掏也得把他肚子里的东西全掏出来!

【四、智极近妖】

俞万程想着想着忽然觉得脑子里一股无名火就要冲出来,抬头看见绍德那高高耸立的用厚重的巨大石块垒就的城墙。绍德城墙修建时采用的不是古代城市建设中常见的正方形,而是长长窄窄的一条带状,就像秦汉长城的一个缩影。

缩影中的长城一眼望不到头,上面残存的51师士兵正零星分布着站岗,孤孑的身影在夕阳照射下向城内投出了长长的倒影,俯拥着大地。俞万程冷静下来,轻轻地叹了口气。自古以来,真正能够抵抗异族入侵的从来就不是用冰冷的石头垒就的万里长城,而是这些不顾安危英勇奋战的战士的血肉之躯啊!

俞万程眼角湿润了,他愿意用任何代价留住自己手下每一个士兵的生命,除了——让四万万同胞做亡国奴不行!万万不行!俞万程下意识地勒紧了马缰,引得胯下枣红马一声长嘶,他连忙松手轻拍马脖安慰,前面作为指挥中心的伏龙塔楼已经隐约可见了。

陈参谋此刻一定在二楼不慌不急地赏画吧,脸上又是带着那种深不可测的笑容吧?瞬间俞万程脑子里回忆起了这十几天里陈参谋在绍德传为传奇的始末。

51师的指挥部本设在城里商家大户林家捐出的院宅里。林家院宅的优点就是院子底下有自古豪门望族避免战难提前挖好的地窖,指挥中心设在地窖下面既隐秘又安全。但陈参谋总说地窖风水不好,几次三番地坚持迁址。就那么巧,在陈参谋安排记者们给指挥部全体官兵拍外景合照的时候,日寇飞机一颗炸弹恰恰扔在地窖口……俞万程再次打了个寒战,迟一步大家就都被生埋了。

全师哗然了,都说俞万程身边出了个料事如神、比刘伯温还能未卜先知的诸葛军师,连从来不服人的熊孝先也开始对陈参谋毕恭毕敬起来。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指挥部第二次选址,陈参谋居然坚持选在了伏龙塔上。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虽然高高耸立的塔楼是古城里最醒目的目标,但不管敌机怎么盘旋,轰炸的时候就像瞎了眼一样对古塔视而不见。

俞万程私下也询问过陈参谋到底是怎么回事,陈参谋的解释是:塔顶不是架着两挺高射机枪呢吗。鬼子飞行员不进射程他投不准,跑进射程投弹不找死吗?再问急了,陈参谋就不显山不露水地回:鄙职久闻师座书法如神,魁星下凡。而古塔历史悠久,文气浓郁,自然会和文曲星相辅相成,保佑师座平安开泰——我们都是托了师座的福啊。

这种带着戏谑的解释自然会让俞万程恼火,可又拿他无可奈何。俞万程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嫉贤妒能的人,但在他的脑海里总有一丝担忧,担忧在绍德城被围困得水泄不通的情况下,陈参谋对城外日军行动如此精准判断的情报来源是什么,会不会……

【五、心存矛盾】

俞万程虽然是职业军人,但对情报工作也不是门外汉。毕竟当年黄埔军校也有聘请专门的德国讲师讲授军情课,俞万程对双面间谍这个词并不陌生。他也明白活着的自己,对城外日军司令官犬养崎来说有何等价值。

而能活捉自己的人只能是自己身边的人。在战况越来越吃紧的这些日子,俞万程不是没有暗中猜度过这个奸细会是谁。大胡子勤务兵?俞万程摇摇头,觉得这个傻乎乎又忠心耿耿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家伙,要是会叛变自己早活不到今天了。

在城外待了一夜又从死人堆里爬回城的熊孝先?俞万程一笑。别说一天,哪怕孝先和队伍失去联系一年、一辈子,俞万程也不会怀疑他会通日。熊孝先虽然军纪不算楷模,但天生就是那种生下来就带民族气节的硬汉。俞万程将身边亲近的人一个个筛了一遍,最后觉得真要是有自己担心的那根钉子,嫌疑最大的恐怕只有接触不久的陈参谋了。

这样就能合理解释为什么陈参谋可以提前预测林家大院会被炸毁,为什么指挥部到了目标显著的古塔里反而安然无恙。如果一切都是活捉自己的阴谋……俞万程阻止自己再想下去,他深知这一切不到最后一刻无从验证。如果现在就开始钩心斗角,难免军心涣散。再说也没那么巧吧,重庆方面偏偏选了个双面间谍做监军大臣。

何况陈参谋的能力,此刻已经是自己的最后一根救命绳了。一面想求人一面腹诽,未免有失君子之风。此刻这位又让自己猜疑又让自己依赖的人就在面前映着夕阳的伏龙塔上,晚风吹过塔檐,四周的风铃发出悦耳的叮叮当当声,惊起群群麻雀从栖身的檐洞里杂乱地噪嘈飞出。

伏龙塔建于明朝末年,已经见证过绍德城数百年的沧桑变迁。塔高八层,原本是供奉八仙的道观,只是在几年前似乎绍德城里起过什么变故,道士都跑光了,最后由城外佛寺的住持宏一法师接手,整顿成了供奉观音的佛塔,香火颇旺盛。

但显然宏一收到的香火钱没用在正处,塔牌上伏龙塔三个金字早已残破,也没见修葺,在夕阳下微微闪动显得黯淡。打扫着塔寺地面上点点雀粪的是宏一法师最小的徒弟福平,一脸的天花疤,带着好奇又有几分畏惧的神色悄悄地瞅着马上的俞万程。

俞万程微笑着朝福平点点头。听宏一几次在陈参谋和自己面前谈起,福平本是一机灵的孩子,只是天生命苦到极点。宏一在两年前那场天花疫时捡到了已是孤儿的福平,虽然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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