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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姻缘传-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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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氏的胆不由的一日怯一日,晁大舍的心今朝放似明朝。收用了一个丫头,过了两日,嫌不好,弃吊了;又使了六十两银子取了一个辽东指挥的女儿为妾,又嫌他不会奉承,又渐渐厌绝了。每日只与那女戏中一个扮正旦的小珍哥大热。
这个小珍哥,人物也不十分出众,只是唱得几折好戏文。做戏子的妓女甚是活动,所以晁大舍万分宠爱。托人与忘八说情,愿不惜重价,要聘娶珍哥为妾。许说计氏已有五六分的疾病,不久死了,即册珍哥为正。珍哥也有十分要嫁晁大舍的真心,只是忘八作势说道:“我这一班戏通共也使了三千两本钱,今才教成,还未撰得几百两银子回来。若去了正旦,就如去了全班一样了,到不如全班与了晁大爷,凭晁大爷赏赐罢了。”又着人往来说合,媒人打夹帐、家人落背弓、陪堂讲谢礼,那羊毛出在羊身上。做了八百银子,将珍哥娶到家内。
那计氏虽也还敢怒敢言,当不起晁大舍也就敢为敢做。计氏不肯降心,珍哥不肯逊让,晁大舍虽然有财有势,如此家反宅乱,也甚不成人家。听了陪客董仲希计策,另收拾了一处房子,做衣裳,打首饰,拨家人,买婢妾,不日之间,色色齐备,将珍哥居于其内。晁大舍也整月不进计氏内边去了。渐渐至于缺米少柴,反到珍哥手内讨缺。计氏也只好“哑子吃了黄柏味,难将苦口向人言!”
一日,正是十一月初六冬至的日子,却好下起雪来。晁大舍叫厨子整了三四桌酒,在留春阁下生了地炉,铺设齐整,请那一班富豪赏雪。渐渐众客齐集拢来,上了座。那一班女子弟俱来斟酒侑觞,这日不曾扮戏。这伙人说的无非是些奸盗诈伪之言,露的无非是些猖狂恣纵之态,脱不了都是些没家教、新发户混帐郎君。席间上了一道儿恽,因此大家说道:“今冬雉兔甚多,狼虫遍野,甚不是丰年之兆。”你一言,我一语,说道:“各家都有马匹,又都有鹰犬,我们何不合伙一处打一个围顽耍一日?”内中有一个文明说:“要打围,我们竟到晁大哥庄上。一来那雍山前后地方宽阔,野兽甚多;也还得晁大哥作个东道主人方好。”晁大舍遂满口应承。讨出一本历日,拣了十一月十五日宜畋猎的日子。约定大家俱要妆扮得齐整些,象个模样。卯时俱到教场中取齐发脚。也要得一副三牲祭祭山神土地,还得一副三牲祭旗。晁大舍道:“这都不打紧,我自预备。”约期定了。吃至次日五更天气,雪渐下得小了,也有往家去的,也有在晁家暖房内同女戏子睡的。
晁大舍吃了一夜酒,又与珍哥做了点风流事件,一觉直睡到申时方起。前面借宿的朋友也都去了。晁大舍也不曾梳洗,吃了两碗酸辣汤,略坐了一会,掌上灯来,那宿酒也还不得十分清醒,又与珍哥上床睡了,枕头边说起十五日要大家到雍山打围,到庄上住脚,须得预先料事。珍哥问了详细,遂说道:“打一日,我也要去走一遭,散散我的闷气。”晁大舍说:“你一个女人家,怎好搭在男人队里?且大家骑马,你坐了轿,如何跟得上?”珍哥说:“这伙人,我那一个写不出他的行乐图来!十个人倒有十一个是我相处过的。我倒也连这伙人都怕来不成!若说骑马,只怕连你们都还骑不过我哩!每次人家出殡,我不去妆扮了马上驰骋?不是‘昭君出塞’,就是‘孟日红破贼’。如今当真打围,脱不了也是这个光景,有甚异样不成!”晁大舍说道:“你说的有理。得你去,越发觉得有兴趣些。你明日把那一件石青色洒线披风寻出来,再取出一匹银红素绫做里,叫陈裁来做了,那日马上好穿。”珍哥笑道:“我的不在行的哥儿!穿着厂衣去打围,妆老儿灯哩!还问他班里要了我的金勒子,雉鸡翎,蟒挂肩子来,我要戎妆了去。”晁大舍枕头上叫道:“妙!妙!妙!咱因甚往他班里去借?淹荠燎菜的,脏死人罢了!咱自己做齐整的。脱不了也还有这几日工夫哩。”枕头边两个彼此掠掇将起来。
晁大舍次早起身,便日日料理打围的事务,要比那一起富家子弟分外齐整,不肯与他们一样。与珍哥新做了一件大红飞鱼窄袖衫,一件石青坐蟒挂肩;三十六两银子买了一把貂皮,做了一个昭君卧兔;七钱银做了一双羊皮里天青劈丝可脚的革翁鞋;定制了一根金黄绒辫呈带;带了一把不长不短的11银顺刀;选了一匹青色骟马,使人预先调习。又拣选了六个肥胖家人媳妇,四个雄壮丫头,十余个庄家佃户老婆,每人都是一顶狐皮卧兔,天蓝布夹坐马,油绿布夹挂肩,闷青布皮里翁鞋,呈带腰刀,左盛右插。又另拣了一个茁壮婆娘,戎妆齐整,要在珍哥马后背标为号。晁大舍自己的行头并家人庄客的衣服一一打点齐备。又预先向镇守刘游击借下三十匹马、二十四名马上细乐。除自己家里的鹰犬,仍向刘游击借了四只猎犬、三连鹰叉。差人往庄上杀了两三口猪、磨了三四石面,准备十五日打围食用。
到得十一月十日卯时前后,那十余家富户陆续都到了教场,也都尽力打扮,终须不甚在行。未后晁大舍方到,从家中摆了队伍:先是一伙女骑摆对前行,临后珍哥戎妆骑马,后边标旗紧随,标后又有一二十匹女将护后,方是晁大舍兵队起行。步法整齐,行列不乱。分明是草茆儿戏,到象细柳规模。众人见了,无不喝彩。
下了马,与珍哥向众人相见。众人虽俱是珍哥的旧日相知,只因从良以后,便也不好十分斗牙拦齿。说了几句正经话,吃了几杯壮行酒。晁大舍恐众人溷了他的精骑,令各自分为队伍,放炮起身。不一时,到了雍山前面,■丽定围场。只见:
马如龙跃,人似熊强。虎翼旗列为前导,荡漾随风;豹尾幡竖作中
坚,飘扬夺目。熹鹰绁犬,人疑灌口二郎神;箭羽弓蛇,众诧桃园三义
将。家丁庄客,那管老的、少的、长的、矮的、肥胖的、瘦怯的,尽出
来胁肩谄笑,争前簇拥大官人;仆妇养娘,无论黑的、白的、俊的、丑
的、小脚的、歪辣的,都插入争妍取怜,向上逢迎小阿妈。大官人穿一
件鸦翎青袄,浅五色暗绣飞鱼;小阿妈着一领猩血红袍,细百纳明挑坐
蟒。大官人骑追风耳,手持一根浑铁棒,雄赳赳抖擞神威;小阿妈
跨耀日骄骢,腰悬两扇夹皮牌,怒狠狠施为把势。谁知侠女兴戎,比不
得萧使君逡巡殁茸,那滕六神那敢涌起彤云?况当凶星临阵,还不数汉
桓侯遏水断桥,若新垣平再中景日。封狼暴虎,逐鹿熏狐,载者欢声
动地;品箫炙管,击鼓鸣金,振旅者歌韵喧天。正是人生适意贵当时,
纵使乐极生悲那足计!
随惊动了许多獐狍麂鹿、雉兔獾狼。大家放狗撒鹰,拈弓搭箭,擒的擒,捉的捉,也拿获了许多。
谁知这雍山洞内,久住有一个年久的牝狐,先时寻常变化,四外迷人。后来到一个周家庄上,托名叫是仙姑,缠住了一个农家的小厮,也便没有工夫再来雍山作孽,不过时常回来自家洞内照管照管。有时变了绝色的佳人,有时变了衰残的老媪,往往有人撞见。那日恰好从周家庄上回来,正打围场经过,见了这许多人马,猎犬苍鹰,怎敢还不回避?谁知他恃了自己神通广大,又道是既已变了人像,那鹰犬还如何认得?况又他处心不善,久有迷恋晁大舍的心肠。只因晁大舍庄内佛阁内供养一本朱砂印的梵字《金刚经》却有无数诸神护卫,所以不敢进他家去。今见晁大舍是个好色的邪徒,带领了妓妾打围,不分男女,若不在此处入手,更待何时?随变了一个绝美娇娃,年纪不过二十岁之下,穿了一身缟素,在晁大舍马前不紧不慢的行走。走不上两三步,回头顾盼,引得晁大舍魂不附体,肚里想道:“这雍山前面,我都是认识的人家,那里来这个美女?看他没人跟随,定然不是大家宅眷;一身重孝,必定是寡妇新丧。真是奇货可居。弄得到家,好与珍哥称为二美。左英右皇,这也是风流一世!”
正在忖度模拟,谁想这样皮囊幻相,只好哄那愚夫的肉眼。谁知那苍鹰猎犬的慧目把这狐精的本看得分明,猎犬奔向前来,苍鹰飞腾罩定。狐精慌了手脚,还了本形,鹰犬四面旋绕,无隙可藏,随钻在晁大舍马肚下躲避,原要指望晁大舍救他性命。那知晁大舍从来心性是个好杀生害命的人,不惟不肯救拔,反向插袋内扯出雕弓,拈了羽箭,右手上扯,左手下推,照着马下狐精所在,对镫一箭射去,只听的“嗥”的一声,那狐精四脚登空,从旁一只黄狗向前咬住,眼见的千年妖畜,可怜一旦无常!从狗口里夺将下来,杂在猎获的禽兽队内,收军敛马,同回庄上吃饭。
凯旋回到城内,还都到了晁家宅上。珍哥同一班妇女自回后面去了。搬出果菜,大家吃了一回酒。将所得的野味,大家均分了。将射死的狐精独让与晁大舍收下,各将辞谢回家。
晁大舍送客回来,刚刚跨进大门,恍似被人劈面一掌,通身打了一个冷噤;只道是日间劳碌,也就上床睡了。谁知此夜睡后,没兴头的事日渐生来。且听下回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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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回 晁大舍伤狐致病 杨郎中卤莽行医

血气方刚莫恃强,精神惟恐暗消亡。
再兼残忍伤生类,总有卢医少医方。
却说晁大舍从晚间送客回来,面上觉得被人重重打了一个巴掌一般,通身打了一个冷噤,头发根根直竖,觉得身子甚不爽快。勉强支持了一会,将那分的几只雉兔并那个射杀的死狐交付家人收了,随即进到珍哥房内,没情没绪,垂了头坐在椅上。
那珍哥狂荡了一日回来,正要数东瓜、道茄子,讲说打围的故事,那大舍没投仰仗的,不大做声,珍哥也就没趣了许多,问道:“你回来路上欢欢喜喜的,你如何便恼巴巴起来?你一定又与禹明吾顽恼了。”晁大舍也不答应,只摇了摇头。珍哥又道:“你实是为何?你的脸都焦黄土褐色的,多因路上冒了风寒。我叫人做些酸辣汤,你吃他两碗,热坑上发身汗出,情管就好了。”晁大舍说道:“你叫丫头暖壶热酒来,我吃两大钟,看他怎的。”
丫头拿了四碟下酒的小菜,暖了一大壶极热的酒,两只银镶雕漆劝杯,两双牙箸,摆在卧房桌上。晁大舍与珍哥没一些兴头,淡淡的吃了几大杯,也就罢了。一面叫丫头扫了炕,铺了被褥,晁大舍与珍哥也都上炕睡了。睡去梦中常常惊醒,口中不住呻吟。睡到二更,身上火热起来,说口苦、叫头疼,又不住的说谵语。珍哥慌了手脚,叫丫头点起灯,生了火,叫起养娘,都来看侍。一面差人敲计氏的门,请计氏来看望。
那计氏两三日前听得有人说道,与珍哥做戎衣,买呈带,要同去庄上打围,又与一伙狐群狗党的朋友同去。计氏闻得这话,口中勉强说道:“打围极好。如今年成作乱,有了杨家女将出世,还怕甚么流贼也先!”心内说道:“这些婆娘,听不得风就是雨!一个老婆家,虽是娼妓出身,既从了良,怎么穿了戎衣,跟了一伙汉子打围?这是故意假说要我生气。我倒没有这许多闲气生来!若是当真同去打围,除了我不养汉罢了,那怕那忘八戴‘销金帽’、‘绿头巾’不成!”把那听见的话也只当耳边风,丢过一边去了。
及至十五日侵早,计氏方才起来,正在床上缠脚,只听得满家热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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