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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姻缘传-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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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绰客店歇下。吃过了午饭,雨越下得大将起来。从来说,“春雨贵如油”,这一年油倒少如了雨,一连两日不止。晁大舍叫了人买了嗄饭,沽了好酒,与珍哥顽耍解闷
那晁住媳妇原是个凿木马脱生的,舌头伸将出来,比那身子还长一半;又是吴国伯托生的,惯会打勤献浅。天老爷因他做人不好,见世报,罚他做了个破蒸笼,只会撒气。因连日下雨没事,在晁大舍、珍哥面前无般不搀话接舌。这也便索罢了,他还嫌那扶嘴闲得慌,将那日晁夫人分付的话,捎带的银珠尺头,一五一十向着珍哥晁大舍学个不了。晁大舍倒也望着他挤眼扭嘴。他学得兴动了,那里留得口住?若只依了晁夫人之分付,据实学舌,倒也是“打草惊蛇”。他却又增添上了许些,说道:“这样臭烂歪货!总然忘八顶了他跪在街上,白白送来,也怕污了门限!也还该一条棒赶得开去!为甚的容他使八百两银买这奴才?我几次要唤他出来,剥了他衣裳,剪了他头发,打一个臭死,唤个花子来赏了他去!只是衙门里不好行得。叫大奶奶休得生气,等老奶奶回家,自有处置。”
看官试想,他那做戏子妆旦的时节,不拘什么人,挦他的毛,捣他的孤拐,揣他的眼,恳他的鼻子,淫妇穷子长,烂桃歪拉骨短,他偏受的,如今养成虼蚤性了,怎么受得这话?随即碰吊了鬏髻,松开了头发,叫皇天、骂土地、打滚、碰头,撒泼个不了。店家的妇女,邻舍的婆娘,围住了房门看;走堂的过卖,提壶的酒生,站住了脚,在店后边听。亏他自己通说得脚色来历明明白白的。那些听的人倒也免得向人打听。晁大舍、晁住都齐向晁住媳妇埋怨。晁住媳妇自己觉得惶恐。
珍哥足足哭叫了半夜,次早住了雨,直一路绪绪叨叨的嚷骂到家。那些跟回去的家人那养娘仆妇倒也都有去后边见计氏的。晁住将晁夫人嘱咐的话一一说了,又将晁夫人捎去的物事一一交付明白。计氏问了公婆的安否,看了那寄去书信,号天搭地的哭了一场,方把那银子金珠尺头收进房内去了。
到了次日,珍哥向晁住要捎来与计氏的这些东西。晁住道:“从昨日已是送到后边交与大奶奶了。”珍哥虽也是与晁住寻趁了几句,不肯与他着实变脸,只是望着晁大舍沉邓邓的嚷,血沥沥的咒。晁大舍虽极是溺爱,未免心里也有一二分灰心的说道:“你好没要紧!咱什么东西没有!娘捎了这点子东西与他,你就希罕的慌了!”珍哥道:“我不为东西,只为一口气。怎么我四双八拜的磕了一顿头,公母两个伙着拿出二两银来丢己人?那天又暖和了,你把那糊窗户的嚣纱着上二匹,叫下人看着,也还有体面;如今人在家里,捎这们些东西与他。我有一千两,一万两,是我自家的,我要了来,没的我待收着哩!我把金银珠子撒了!尺头裂的碎碎的烧了!”晁大舍道:“你姜五老婆好小胆!咱娘捎己他的东西,你洒了裂了,好象你不敢洒不敢裂的一般。那计老头子爷儿两个不是善的儿,外头发的话很大着哩!就是咱娘的性儿,你别要见他善眉善眼的。他千万只是疼我,他要变下脸来,只怕晁住媳妇子那些话,他老人家也做的出来。你差不多儿做半截汉子儿罢了,只顾一头撞倒南墙的!”镇压了几句,珍哥倒渐渐灭贴去了。可见人家丈夫,若庄起身来,在那规矩法度内行动,任你什么恶妻悍妾也难说没些严惮。珍哥这样一个泼货,只晁大舍吐出了几句象人的话来,也未免得的“隔墙撩胳膊”,丢开手,只是慢慢截短拳,使低嘴,行狡计罢了。
接说城县里有个刘游击。那刘游击的母亲使唤着一个丫头,唤作小青梅,年纪十六岁了,忽然害起干血痨来,这个病,紧七慢八,十个要死十一个。那刘夫人狠命把他救治。他自己也许下:若病好了,情愿出家做了姑子,果然“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一个摇响环的过路郎中,因在大门下避雨,看门人与他闲白话,说到这干血痨病症救不活的。那郎中道:“这病也有两样:若是那禀赋虚怯,气血亏损极了,就如那枯井一般,凭你淘,也是没水的。若是偶因气滞,把那血脉闭塞住了,疏通一疏通,自然好了。怎便是都治不得?”看门人因把小青梅的病与他商议。他说:“等我看一看;若治得,我方敢下药。”看门人进去对刘夫人说了,叫青梅走到中门口,与那郎中看视。郎中站了,扯出青梅的手来诊了脉,又见那青梅虽是焦黄的脸,倒不曾瘦的象鬼一般,遂说道:“这病不打紧。一服药下去,就要见效。”那刘夫人在门内说道:“脱不了这丫头没有爹。你若医得好他,我与他替你做一件紫花梭布道袍,一顶罗帽,一双鞋袜。你有老伴没有?若有,再与他做一套梭布衫裙。就认义了你两口子为父母。”那郎中喜得满面添花。刘夫人封出二百钱来做开药箱的利市。郎中道:“这位姐姐既要认我为父,怎好收得这礼?”刘夫人道:“不多的帐,发市好开箱。”那郎中方才收了,取出一包丸药来,如绿豆大,数了七丸,用红花桃仁煎汤,食远服下。一面收拾了饭,在倒座小厅里管待那郎中。一面煎中了药引,打发青梅吃了药。待了一钟热茶的时候,青梅那肚里渐渐疼将起来,末后着实疼了两阵,下了二三升扭黑的臭水。末后下了些微的鲜红活血。与郎中说知。郎中道:“这病已是好了,忌吃冷水、葱蒜生物。再得内科好名医十帖补元气的煎药,就渐壮盛了。”
从此以后,青梅的面渐觉不黄了,经脉由少而多,也按了月分来了。刘夫人果然备了衣鞋,叫人领了青梅,拜认那郎中做了父母。他因自己发愿好了病要做姑子,所以日日激聒那刘夫人。那刘夫人道:“那姑子岂是容易做的?你如今不曾做姑子,只道那姑子有甚好处。你做了姑子,嫌他不好,要还俗就难了!待你调养的壮实些,嫁个女婿去过日子,就一件本等的事。”这刘夫人说得也大有正经。谁知青梅的心里另有高见,他说:“我每日照镜,自己的模样也不十分的标致,做不得公子王孙的娇妻艳妾。总然便做了贵人的妾媵,那主人公的心性,宠与不宠,大老婆的心肠,贤与不贤,这个真如孙行者压在太行山底下一般,那里再得观音菩萨走来替我揭了封皮,放我出去?纵然放出来了,那金箍儿还被他拘束了一生,这做妾的念头是不消提起了。其次还是那娼妓,倒也着实该做,穿了极华丽的衣裳,打扮得娇滴滴的,在那公子王孙面前撒娇卖俏,日日新鲜,中意的,多相处几时,不中意的,头巾吊在水里,就开了交,倒也有趣。只是里边也有不好处:接不着客,老鸨子又要打;接下了客,拿不住他,老鸨子又要打。到了人家,低三下四叫得奶奶长,奶奶短,磕头象捣蒜一般,还不喜欢,恰象似进得进门,就把他汉子哄诱去了一般。所以这娼妓也还不好。除了这两行人,只是嫁与人做仆妇,或嫁与觅汉做庄家,他管得你牢牢住住的,门也不许走出一步。总然看中两个汉子,也只赖象磕瓜子罢了。且是生活重大,只怕连自己的老公也还不得搂了睡个整觉哩!寻思一遭转来,怎如得做姑子快活?就如那盐鳖户一般,见了麒麟,说我是飞鸟;见了凤凰,说我是走兽;岂不就如那六科给事中一般,没得人管束。但凡那年小力壮,标致有膂力的和尚,都是我的新郎,周而复始,始而复周。这不中意的,准他轮班当直,拣那中支使的还留他常川答应。这还是做尼姑的说话,光着头,那俗家男子多有说道与尼姑相处不大利市,还要从那光头上跨一跨过。若是做了道姑,留着好好的一头黑发,晚间脱了那顶包巾,连那俗家的相公老爹、举人秀才、外郎快手,凭咱拣用。且是往人家去,进得中门,任你甚么王妃侍长,奶奶姑娘,狠的、恶的、贤的、善的、妒忌的、吃醋的,见了那姑子,偏生那喜欢,不知从那里生将出来:让吃茶、让吃饭、让上热炕坐的、让住二三日不放去的,临行送钱的、送银子的、做衣服的、做包巾的、做鞋袜的、舍幡幢的、舍桌围的、舍粮食的、舍酱醋的,比咱那武城县的四爷还热闹哩!还有奶奶们托着买人事,请先生,常是十来两银子打背弓。我寻思一遭儿,不做姑子,还做什么?凭奶奶怎么留我,我的主意定了,只是做姑子!若奶奶必欲不放我做姑子,我只得另做一样罢了。”众伙伴道:“你还要做甚么?”青梅道:“除了做姑子,我只做鬼罢了!”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对着刘夫人学了。
刘夫人道:“我就依着这个风妮子,叫他做姑子!我就看着他要和尚、要道士,叫官拶不出尿来哩!你教他看往咱家走动这些师傅们,那一个是要和尚要道士的?你叫他指出来!”伙伴道:“俺们也就似奶奶这话问他来,他说,往咱家来的这些师傅们,那一个是不要和尚不要道士的?你也指出来!”刘夫人道:“了不的,了不的,这丫头风了!毁谤起佛爷的女儿们来了!不当家,不当家,快己他做道袍子,做唐巾,送他往南门上白衣庵里与大师傅做徒弟去!”拿黄历来看,四月八就好,是洗佛的日子。赶着那日,买了袍,办了供,刘夫人自己领了青梅,坐轿到了庵里。大师傅收度做了徒弟。上面还有一个姓桂的师兄,叫做海潮,因此就与青梅起名海会。
谁知自从海会到庵,妨克得大师傅起初是病,后来是死,单与那海潮两兄弟住持过活。海会没了师傅,又遂了做姑子的志向,果然今日尚书府,明朝宰相家,走进走出。那些大家奶奶们见了他,真真与他算记的一些不差,且又不消别人引进,只那刘家十亲九眷,也就够他周流列国,辙环天下,传食于诸侯了。晁家新发户人家,走动是不必说了。就是计氏娘家,虽然新经跌落,终是故旧人家。俗话说得好:“富了贫,还穿三年绫。”所以他还不曾堵塞得这姑子的漏洞。这海会也常常走到计家,这将近一年,因晁大舍不在家中,往计氏家走动,觉得勤了些,也不过是骗件把衣裳,说些闲话,倒也没有一些分外的歪勾当做出来。
后边又新从景州来了一个尼姑,姓郭,年纪三十多岁,白白胖胖,齐齐整整的一个婆娘,人说他原是个娼妇出家。其人伶俐乖巧,能言会道,下在海会白衣庵里。海会这些熟识的奶奶家,都指引这郭尼姑家家参拜。因海会常往计氏家去,这郭尼姑也就与计氏甚是说得来。谁说这郭尼姑是个好人,件件做的都是好事!但是这个秃婆娘伶俐得忒甚,看人眉来眼去,占风使帆。到了人家,看得这位奶奶是个邪货,他便有许多巧妙领他走那邪路;若见得这家奶奶是有正经的,他便至至诚诚,妆起河南程氏两夫子的嘴脸来,合你讲正心诚意,说王道迂阔的话,也会讲颜渊清目的那半章书,所以那邪皮的奶奶满口赞扬他,就是那有道理有正经的奶奶越发说他是个有道有行的真僧,只在这一两日内,就要成佛作祖的了。那个计氏只生了一段不贤良降老公的心性。那狐精虽说他前世是一会上的人,却那些兴妖作怪、争妍取怜、媚惑人的事,一些不会;所以晁大舍略略参商即便开手,所以一些想头也是没有的。郭尼姑虽然来往,那邪念头入不进去。
珍哥听了晁住娘子这些话,虽然没了法,不做声了,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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