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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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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边说边将绳索卷成一圈,放在落地的两膝之前。

男子低声念咒,绳端瞬间像蛇头一般,从盘绕的绳圈中扬抬起来。

他继续念着,绳索滑溜地往上升去。

“喔!”

围观人群不知将会发生何事地发出惊呼。

绳索继续往天际上升。

伸展出去的绳索,早超出原来长度,残留在地面的,却看不出有任何减少。

最后,上升的绳索彼端终于消失在天际。

“那,此刻我就升天吧。”

男子起身,任由泪流满面,伸手抓住绳索。

他以双手握住绳索,并以脚缠夹,开始攀爬。

男子的身体,很快上升到手够不着的高度,未几又升至屋顶高度,最后攀到比干佛洞崖壁更高之处。

然而,绳索仍继续向上伸展,男子也丝毫没有停止下来的打算。

男子身影变成豆粒般渺小,不久,便穿入飘浮天空的云端,和绳索一起消失了。

士兵和贵人们终于回过神来,首度察觉发生了什么怪事。

原来不知不觉之中,看热闹的众人和我,均已中了胡人幻术师的幻术。

激动的哭喊声,突然自天而降:“啊,若是我自己一人,随时都可逃走,只因爱妻被你们当作人质,才无法……”

确实是那胡人的声音。

“皇上,我恨你!”

令人凝血般骇人的声音,自天际传来:“有生之年,我一定与你作祟!”

听到那声音,士兵们拔剑在手,团团护卫住皇上。

士兵们似乎认为,胡人其实并未升天,而是躲在某处,正想对皇帝不利。

然而,千真万确地,绳索迎向半空,宛如木棍般竖立着,声音自上流泻而下:“皇上,从今天起,你最好每晚都想到我,想得颤抖难眠。我恨你!千万别忘了……”

这个声音传来时,“呀!”一名士兵朝绳索砍去,绳索却没断,只是弯曲了。

不过,仿佛以此挥剑为暗号,绳索又滑溜溜地从天上掉落下来。

待绳索全部落地后,仔细一看,那绝非可以升天的长度,只是原来长短而已。

除了浮云,空无一物的晴空,远远传来低沉的痛哭声。随后,哭声也停了下来。地面只剩胡人妻子的尸体,以仰卧的姿势,张大眼睛望着天空。

〔五〕

再次与短剑男子相遇时,我并没有马上认出他来。

原因是,距离上次碰面——也就是干佛洞惨剧之后,近三十载岁月已悠悠过去了。正确地说,是整整二十九年。

为何我至今记忆犹新,说起来,都是因为天宝二年春天的那场宴会。

那是何等盛大的一场宴会啊。

杨贵妃总是陪伴在皇上身边。

高力士、李白也在座。

真是让人毕生难忘。

当时,李白即兴作诗,皇上谱曲,李龟年歌唱,杨贵妃起舞。

安倍仲麻吕大人应该也在席上。

高力士,你因李白脱靴一事而与他失和,也是发生在那场宴会。

当时,我即将启程前往天竺。

一般而言,我都会辞谢出席此种盛宴,然而,一旦出发去天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返回长安。一旦出了状况,也有可能就此客死异途了。

我心想,此一宴会将可见到平时备受照顾的诸多知交,也就出席了。

话虽如此,那场宴会却恍如一场美梦。

那样极尽人世奢华之美的世界,原本与我这样的人相距遥远。

不过,至今我还记得,当时我仍情不自禁心驰神荡。

若将那场宴会视为人间心力的流露,则可说跟密教并非绝对无缘了。

不过,此事暂且搁下,那并非今天我所要谈论的。

现在我不得不说的是,关于那位掷剑胡人男子的事。

宴席上,我和旧识们一一打招呼,却发现有一奇特人物置身其中。

我感觉哪里见过他,却想不出是何处——宴会中那张脸给我如此的感觉。

明明应是初次相遇,却像在某处见过。

不过,这种事本来就很平常。

明明见过对方的脸,却想不起其人为何?也或许,对方是其他人,脸庞或表情却跟自己熟悉的人神似。

与这样的人相遇,其实不足为奇。

然而,那人给我的印象,却跟上述感觉完全不同。

很显然地,过去,那人肯定曾让我留下深刻印象。明知如此,当时的我却不知其人为谁,也就是说,他埋藏在我的记忆深处,我一下子想不起来……

不过,我曾留有强烈印象……

我一直认为,记住他人容貌的能力,自己实远胜于别人。

只要碰过面、谈过话的人,我一定记得。即使见过干人万相,也从不会忘记。

因为我看人,并非只看其外貌而已。我还会看面相及入相。可以说,人的容貌鼻眼等等,不过是观察整体入相时的一扇窗而已。

更清楚地说,人的脸型、眼珠颜色、牙齿排列,都只是一时的存在,且经常在变化之中。

但是,人相却难得发生变化。

对我而言,过去明明曾遇见过,却想不出他是谁——表示这一定是极为久远的往事。

此人一身道土装扮。

身旁还有两位年轻道士随侍列席,他们警视四周的模样,绝非泛泛之辈。

乍看之下,只是个不起眼、到处可见的老道士,我却感觉他维非普通道士。

“那位是何人?”

我向凑巧站在一旁的晁衡大人探询。

晁衡大人回答:“那位是黄鹤大师。”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

原来那就是黄鹤大师。

虽是初见,关于黄鹤的事,我却早已耳闻。

据说,早在贵妃还在寿王府时,他便是随侍贵妃的道士。

即使贵妃来到皇上身边之后,他也继续侍候着贵妃。

姑且不论其道行如何,他因随侍贵妃而得以参与如此盛会,每未显露任何野心。他在贵妃身边,不乏与闻政事的机会,但听说也只是老老实实服侍贵妃而已……

然而,远观黄鹤身影,我却愈来愈觉得,此人绝非我所耳闻的那种等闲之辈。

沉稳微笑的皮相之下,看似暗藏着令人毛发悚然的恐怖东西。

他是一只深藏不露的野兽。

脸上浮现笑意,朝着猎物逼近的野兽。

虽然谈笑风生,饮酒作乐,却毫无可乘之隙。无时无刻不在侦察对手的表情或弱点。

宛如放在兔群之中的一匹狼。

而且,这匹老狼因为披了兔皮,周围兔群并未察觉它就是狼。

这样的印象,深印我心。

不过,话虽如此,我还是想不起来,曾在何处与此黄鹤相遇过。

不久,偶然一瞬间,我和黄鹤对上了眼。

黄鹤察觉,我偶尔会将视线移至他身上。

于是挨近旁人,附耳私语某事。

竖耳倾听之人,随即也挨近黄鹤耳畔窃语。

黄鹤点了点头,然后望向我这边。

目光祥和。

我可以猜想得出,当时黄鹤和旁人说了些什么。

“那位僧人是何许人也?”

或许,黄鹤向旁人如此问道。

“那是青龙寺的不空和尚。”

被问之人当然如此作答。

黄鹤自席间起身,走向我这边,正是贵妃舞蹈刚结束之时。

“阁下是青龙寺不空师父吗?”

黄鹤恭敬行礼后,向我问起。

“正是。”

我点头致意,黄鹤又说:“在下黄鹤,是随侍贵妃的道士。”

“刚刚曾听晁衡大人提起。”我答道。

奇妙的是,这样近距离对看,远望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危险气息,竟彻底自黄鹤肉体中消失了。

先前我所感受到的印象,仿佛全是自己的错觉。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黄鹤向我问起。

“是的。”

我点了点头。

“我觉得,以前似乎在哪里见过您……”黄鹤又问。

“为什么呢?”

“刚才您用那样的眼神一直看着我。”

“请恕我失礼了。您像极了我的一位旧识,所以一直窥看您。您当然是别人。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说的一半是事实,另一半则不是。

“听说您不久就要前往天竺。”

“是的。我打算五天后出发。”

这样回答时,我的脑海突然恢复了记忆。

西域。

我在敦煌见过的那位掷短剑男子——大概是因更接近地端详黄鹤,加上他说出“天竺”这句话,才让我恢复了当时的记忆。

从手中掷出的腾空短剑。

围观群众们的惊叫。

刺入女人额头上的短剑。

以及缓缓升高的绳索。

攀爬绳索而去的男子。

二十九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在我脑海里苏活了过来。

“有生之年,我一定与你作祟!”

“皇上,从今天起,你最好每晚都想到我,想得颤抖难眠。我恨你!千万别忘了……”

自天而降、蜷曲在地面上的绳索。

凡此种种,我全都想起来了。

这名男子。

黄鹤。

正是当时掷剑的胡人。

亲手掷出的短剑,贯入妻子额头,诅咒后消逝的男子——如今笑容满面,站在我的眼前。

此人且以随侍贵妃的道士身份,时常陪从皇上身边。

究竟什么原因,短剑男子此刻会这样出现呢?当时,我的背脊不由得寒毛直竖。

因为黄鹤虽然笑容满面,和善地凝视着我,那眼神却丝毫也不放过我内心任何细微的感情波动。

〔六〕

不久,我便自长安出发前往天竺了,旅途中却始终怀抱着某种不安。

那就是关于黄鹤的事。

那名胡人男子一黄鹤为何随侍皇上身边?我不停地思索原因。

依照当时从天际传来的话,黄鹤想必图谋加害皇上。

究竟黄鹤有何打算?如果他想杀害皇上,应该不乏机会,他大可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或直接夺取其性命。

黄鹤与贵妃随侍君侧,已过去了四个年头。这段期间,我不认为黄鹤毫无下手的机会。

黄鹤一直没有出手,是否表示,他已经放弃这个打算?还是那只是我的错觉,事实上,黄鹤和短剑男子根本毫不相干?因为抱持这样的心情,我将黄鹤之事深埋心底,未曾禀告皇上就离开了长安。

黄鹤已经没有那种打算了。

或者黄鹤根本不是短剑男子。

这都是很有可能的。

黄鹤毕竟是人。无论他对皇上有多少恨,或是因这份恨而接近皇上,如今他所享有的荣华富贵,随心所欲的生活,全拜皇上之赐。

若是结束皇上性命,那么,他今天所拥有的一切将化为乌有。

既然如此,他还会这么做吗?无论什么事,二十九年的岁月毕竟太长了。或许,恨意也会随着时光流逝,而愈来愈淡薄吧。

再说,我若将此事禀告皇上,也无确凿证据。只要黄鹤表示不记得有这么回事,那一切就结束了。

就连我,要将黄鹤和短剑男子联想在一起,也费了不少时间。

皇上还会记得,二十九年前仅见过一面的男子容貌吗?既然相安无事过了四年,皇上和贵妃也很幸福地度日,当时的我什么事也办不到。

然后,我察觉到了一件奇妙的事。

那就是黄鹤的两名弟子。他们似乎对黄鹤隐瞒着某种秘密——宴会时,我观察他们三人,留下这种印象。

我会如此说,是因为那两名弟子,偶尔会趁黄鹤不注意时凝视着贵妃,而且动作非常小心翼翼。

当黄鹤望向他们时,他们就会装作若无其事——不看他们时,两人就会用足以穿透肌肤般的眼神,紧盯着贵妃。

真是不可思议的三个人。

如今,既然大家都平安无事,我想也就不必重提二十九年前的旧事了。

于是,我不曾对任何人吐露口风,独自暗藏心底而前往天竺。

我从天竺归来,是三年后的天宝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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