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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夫看世界-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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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断了来往。以后热心人还介绍过几位,均因同样的原因,都不了了之。就连计经委下属企业的一个工人也照样瞧不起企业,见我的关系久调不到机关,担心两人都在企业,朝不保夕,以后企业垮台生活没有着落,宁可嫁给一位机关的工勤人员,也不愿嫁给我这个关系在企业的正式国家干部。

然而,认识她,纯属偶然,也是个例外。

1992年初,我还在计经委党委办公室上班,兼管企业政工人员职称评定。海红轴承厂西安分厂的一位女工,曾经管理过该厂的计划生育工作,当时已经调到了单身宿舍楼当管理员,其条件在模棱两可之间,为了职称评定,她多次找我通融。我以为,政工职称不像经济、技术序列,须得具备一定的专业知识、技能与资历,况且不与工资挂钩,本来就是党和政府为了稳定企业而采取的一种平衡措施,就本着与人为善的思想,评定了其初级职称。其人感恩图报,将该厂子弟介绍给我,不想竟成为一段孽缘。

我们认识时,她刚高中勉强毕业,升学无望,待业在家。她高挑的身材,白皙的脸蛋,梳着一对羊角辫,一副清纯可人的模样,不嫌弃我这个“第一代商品粮”,我便有了好感。那时,企业效益下滑,就业形势严峻,其父母是普通工人,没有别的门路,海红轴承厂为了照顾职工子弟,内部招工,她便进了厂劳动服务公司,做了一名集体所有制工人。

我们见了一面,彼此感觉不错,就延续了来往。我本性诚实,不忍心蒙人骗人,在正式确立恋爱关系之前,告诉她我自己的企业身份。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未主动找我,我去找她,也以种种理由推托,如此这般,渐渐地中断了来往。

不久,我随副局长下海办实体,工作繁忙,无暇顾及个人小事,此事就慢慢淡忘了,热心人也开始给我物色别的对象。忽一日,她来找我借书,我惊愕:“以往看见书本就头疼的人,是不是晚上失眠,怎么突然想起了读书?”

惊愕归惊愕,书还是求之不得地借了,如此多次。叔本华、尼采、弗洛伊德、刘再复……两三天一本,除了专业书籍,我都懒得去动,凡是能够瞧得上眼的逐个翻了个遍。

我问她有什么心得,她回答说有的地方读不懂。

后来,她说感到自己知识很贫乏,想利用业余时间去西安某夜大学学习《英语》、《公共关系学》,晚上独自一个人骑自行车害怕遇见坏蛋,希望我能陪伴她。我暗自高兴,却想吊吊胃口,装作很为难的样子,因为企业里确实很忙,但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这样一来二往的便加深了感情,确立了恋爱关系,见过双方父母亲属,很快就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恰在这时,我去新疆出差,原以为很快就回来,没想到一走就是好几个月,婚事就搁置起来。

我从新疆归来,已逼近年关。过完年,其父邀请副局长保媒,从老家请来了我的父亲,在饭店预定了酒席,双方的父母第一次坐到了一起,婚事正式提到议事日程。正要确定吉日,新疆的厂家来陕回访,不得已,又延误了不少时日。

到了五月,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转眼即到五黄六月,确实不能再耽搁了。我觉得自己“车子、房子、位子和票子”一样都不具备而能得此淑女,已经心满意足,不能太过委屈了她,于是由着她的性子,大操大办,金银首饰一样不少,进口家电一应俱全。其时,我手头仅有一万余元,家里也帮不上忙,一时间打躬作揖,求神拜佛,债台高筑。《周易。系辞上》“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心想,一辈子就这么一次,谁都有个虚荣心,且由着她,只要两人幸福美满,努力工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1994年是她的本命年,按照习俗,本命年勒红腰带辟邪,不论婚嫁,但我已二十八周岁,一眨眼就到了而立之年,确实不能再耽搁了。为此,一向不信神不信鬼的她的父亲,破例前往西安八仙庵求签问卦,求破解之法,选择黄道吉日。

其间我们发生了一点小摩擦。那天去西安购物,已经大包小包买了六千多块钱的衣物,我实在提不动了,要不是怕人笑话,差点儿雇个挑夫帮我扛行李。最后她又相中一件旗袍,商家眼睛有水,一看就知道是个冤大头、挨宰的主儿,索价一千八百元,当时我每月的工资才二百六十元,况且当时腰包只剩下不足一千元,就劝她别买,反正到时候只穿一天,结婚时租赁一件礼服也是一样。可她死活不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终于拗不过她,掏完了身上仅有的九百五十元,商家才照顾情绪似的优惠给我们。那件旗袍就结婚当日穿过一天,以后再没有沾过身,太鲜艳了,扎眼,花大姐似的,谁穿?

依照阴阳大师的推算,五月二十八是我们大喜的日子。那天副局长亲自主婚,全局职工过来操持,所有亲朋都来道贺,好不风光,好不排场!婚宴上局长勉励我们:“干好国家的事,过好自己的日子。”

也许局长口中有毒,日后竟成反语,国家的事干得丢掉了饭碗,自己的日子过成了孤家寡人,极具讽刺意味。

我白白把书念了许多,思想一点也不开化。在骨子里,我的封建意识很浓,新婚之夜,我发觉她已不是处女,嘴上傻瓜似的装作不知,心里便起了鸡皮疙瘩。此前,我有多次偷尝禁果的机会,如儿时吃葡萄,先拣最绿的、最小的吃,把最红的、最鲜的留到最后,这样,越吃越甜,越吃越有希望。总想将最神秘最宝贵最美好的留给洞房花烛夜,未曾想却拱手让与他人,心中有种被贼偷、被人欺骗的感觉,别提有多么难受。

一夜未眠。

我是个伪君子,第二天回门,打起精神,强作欢颜,极力掩饰内心的委屈与不满,努力装出幸福美满的样子,口是心非地接受众人的恭贺与祝福,其实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满肚子的委屈无处倾诉。一天提不起精神,浑浑噩噩,心不在焉。临告辞,岳父取出一千元,交给他女儿:“你们刚组建新家,花费很大,这些钱拿着补贴家用。”

好男不争家当,好女不要嫁妆,君子不食嗟来之食。以我的个性,从不无功受禄,轻易接受他人的怜悯与馈赠。但这次例外,不推托,便是默许。

亲朋好友都说了些祝贺我们幸福美满、白头偕老的废话,包括岳父岳母。我想自己偌大年龄,娶妻不易,传将出去,惹人笑话。反正事已至此,无可挽回,我就不再多言。

“还是以大局为重,多往好处想,一切都将成为过去。”我自我安慰。

没有蜜月的如胶似漆,日子宁静而平淡。

完婚后三天,我去工地。倘在国家单位,像我这么大年龄成家,至少能休两星期的婚假,工资照发,奖金照拿。不是我的事业心强,我也并非傻子、工作狂,也知道呆在家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坐着躺着,何等舒服。可是创业之初,事情千头万绪,都需要一一打理,前一段时间筹备婚礼,已耽误了不少时间,如果再不抓紧弥补,于心何忍?

几天未去,工地上杂乱无章,半天理不出头绪,一会儿头昏脑涨。放在以往,街上随便吃点东西,点一支烟,冷静下来,慢慢打理。如今,心中有了牵挂,于是急急往回赶。待赶回家一看,冰锅冷灶!房间还如我早上走时一样,横七竖八,凌乱不堪。电视里响着烦人声音,妻子侧依在床上,说她不舒服。我要送她去医院,她又说不必了,不要紧。我安慰了几句,就自己下厨,匆匆吃了,又赶往工地。晚上回来,黑灯瞎火,楼道中我喊了几嗓子,应了,原来在隔壁打麻将。我累了一天,也不想做饭,于是去食堂端了两碗水饺,胡乱吃下。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我的心凉了半截儿。

单身时,伙食搭在街道,“食堂即我家,厨师是娃他妈”。花钱多权且不论,龌龊,不滋润,腻味了。渴望小锅小灶,哪怕是粗米淡饭、缺盐少醋,两个人的世界,彼此对面而坐,边吃边聊,吃得干净卫生,吃得心情舒畅。这种小日子不知在梦中萦绕过多少次,万没想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成家,竟连这点要求都达不到。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令人痛心的还在后面。

政企分开之后,机关停发了我等兴办实体人员的工资。这样,在没有一分钱资金投入的情况下,我们被一脚踢开,与机关脱了钩。不久,色纸厂、复合肥厂相继停办,相关人员又回到了机关,秦××擦亮眼睛,看到实体举步艰难,前途渺茫,也一拍屁股,回了西安轴承厂,实体仅靠我与退居二线的调研员副局长勉力支撑。至此,工业局下海十余位人员之中,只有我一人还在海水中苦苦挣扎,其他人都陆续爬上了岸。

海红轴承厂直属机械工业部,是国营大型企业,“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时代,害怕超级大国的炸弹,钻进了大山深处,位于陕西勉县。20世纪80年代,苏联瓦解,世界呈现多元化趋势。为了迁出大山,海红轴承厂兼并了长安县农机修造厂,建立了海红轴承厂西安分厂,接受总厂与长安县计经委双重领导,以总厂为主,因管理正规,经济效益不错。工厂实行计件工资,上不封顶,下不保底,有位姓孟的工人努力工作,月工资可领一千多元,这在当时是个了不起的数字。

妻子是磨工,精磨工序,实则磨洋工。婚假期满,她勉强去上班,可出工不出力,出勤不出活,有一个月竟然只领到七角二分钱工资,她未找工厂,工厂方面倒找上门来,话说得很不中听:“占着机器不干活等于占着茅坑不拉屎!”

于是调整了她的工作岗位,让她拔除厂区的杂草,当闲杂人员看待。她从此长期不上班,呆在家里,以麻将为伴。她的父亲得悉了此事,好言相劝,并借机讨回了结婚时赠予的一千元现金。

孔圣人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好话当作耳旁风,好心看为驴肝肺。我也毫无办法,就只能揣着明白当糊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装作大人大量,不与妇道人家一般见识。

日子稀里糊涂地向前混着。一日归来,我意外地发现,太阳竟然从西边出来了,社会主义进入中级阶段,步入小康社会了。饭已做好,挺丰盛,还摆了酒,她坐在一旁,脸上荡漾着久违的满足与幸福。我以为她今天手气好,打牌“三归一”,大获全胜,心情不错,因此没有太在意。她却悄然告诉我,有了身孕,医生说要加强营养,多活动锻炼。以后“金盆洗手”,不打麻将了,要学习日本女人,相夫教子。我且惊且喜,摔了个跟头拣得一锭金元宝似的一蹦老高,真想奔走相告,把这个特大喜讯告诉全世界,让世界上受苦受难的同胞分享我的快乐与幸福。继而买了一大堆营养品,叮嘱她劳逸结合,注意休息,以愉悦的心情孕育小生命。

然而,绳子总从细微处断,愈金贵的东西愈容易损坏。不幸发生在两个月之后,那天是农历八月十四,中秋节的前一天,我从外面归来,买了一大包东西,准备与未来的小生命,连同他的母亲,一家三口共庆中秋佳节。刚走进院子,邻居告诉我:

“你媳妇病了,在县医院。”

我二话没说,扔下东西,直奔医院。在住院部病房里,妻子挂着吊瓶,躺在床上,岳母已然在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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