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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66-第1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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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乘坐一辆破旧的出租车听着出租车司机一人的独白在夜里到达了目的地。司机唠叨个没完,满嘴胡说八道,来回重复,自己跟自己生气,闹得阿琴波尔迪实在受不了了,要他集中精力开车,闭上嘴巴。司机的独白似乎并没有让老散文家感到讨厌,他瞅了阿琴波尔迪一眼,有些许责备之意,似乎觉得阿琴波尔迪惹司机生气了,再说了,这可是镇上惟一的出租车啊。

失踪作家居住的房子周围有一座大花园,里面长满了树木和花草,还有一个游泳池,四周围着白色铁桌子、遮阳伞和躺椅。后院,在几棵百年橡树下,有块玩滚球游戏的地方。再过去一点就是森林了。他俩进门时,失踪作家们正在食堂吃晚饭,看电视节目,此时正在播送新闻。人很多,几乎都是法国人,这让阿琴波尔迪感到吃惊,他绝对没想到在法国会有如此之多的失踪作家。但更为引起他注意的是女性的数量。妇女很多,都年事已高,有些人穿着考究,甚至典雅;有些人则明显地邋遢,阿琴波尔迪想,大概是诗人吧;她们身穿脏罩袍和拖鞋、及膝长袜,不化妆,白发塞进毛帽子里;那毛帽子肯定是自己编织的。

理论上有两个身穿白大褂的女佣在为大家服务;但实际上,食堂实行的是自助餐,每位作家自己端着托盘,想吃什么拿什么。您觉得我们这个小团体怎么样?散文家低声笑着问他,因为在这个时候,有位作家晕倒了或者突发了什么病。那两个女佣正忙着让病人恢复知觉。阿琴波尔迪回答说,还没有什么想法。随后,他俩找了一个空位子坐下,给自己的盘子里装上土豆、菠菜泥,再加上煮鸡蛋和烤牛排。饮料方面,他俩倒了两杯本地生产的葡萄酒——浓郁芳香的饮品。

食堂尽头,在那位晕倒了的作家身边,这时有两位身穿白大褂的青年,还有那两个女佣以及围着一圈失踪作家(有五个人)正在观看晕倒作家的苏醒过程。饭后,老散文家带着阿琴波尔迪去接待室办理入住手续。可是那里没人接待,二人于是去了电视室。那里有几位失踪作家面对着主持人打瞌睡。主持人正在大谈时尚、法国影视圈里名人的情感纠纷。阿琴波尔迪第一次听说名人还有这等丑事。后来,老散文家请他看看要住的宿舍——一个苦行僧样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小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台电视机、一个衣柜、一个小号电冰箱和淋浴卫生间。

有扇窗户面对花园,外面依然明亮。湿漉漉的花草香扑进房间。阿琴波尔迪听见远处传来狗叫。老散文家始终站在门外。阿琴波尔迪则检查自己的房间。接着,老散文家把房间钥匙给了他,一面告诉他:这里的生活即使不算幸福——老散文家不相信幸福的存在——但肯定可以得到和平与安宁。随后,阿琴波尔迪跟着老散文家下楼去老人房间——位于一层,不仅家具和面积大小,而且光裸的样子都与分配给他的宿舍别无二致。阿琴波尔迪想,谁都会以为老散文家也是刚刚入住呢。室内没书籍,没丢在床上的衣服,没有垃圾,没有个人物品,与他的房间没有任何区别,只有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白盘子,上面摆着一个苹果。

老散文家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好像在阅读他的思绪。那眼神有些困惑。阿琴波尔迪想,他知道我在想什么,现在他想的跟我想的一样,只是并不理解,就像我同样不理解一样。实际上,二人的目光里,不仅是困惑,还有悲伤。阿琴波尔迪想,可是白盘子里还摆着苹果呢。

老散文家说:“苹果夜里散发香味。我一关灯,香味就像抒情诗一样散发出来。但是,最后一切都要下沉,下沉到痛苦之中。任何雄文都是痛苦的。”

阿琴波尔迪回答说,我懂。实际上,他什么也不明白。随后,二人握握手道别。老散文家关上了房门。由于没有睡意(阿琴波尔迪睡觉很少,但有时能连续睡上十六个小时),他到院里各处走走。

走进电视室,这时只剩下三位失踪作家了,都在酣睡。电视里有个男人似乎要被杀了。阿琴波尔迪看了一会儿电视;后来,烦了,就去了食堂,那里已经空空荡荡。又走了几条长廊,来到一个像是健身房的地方,也许是按摩室吧;里面有个身穿白衬衫、白短裤的年轻人正在举重;他旁边有个身穿睡衣的老人。二人看见他出现在门口就瞥了一眼继续说话,好像他并不存在。举重的那人像是院里的职工;穿睡衣的老人像是被遗忘的小说家,而不是失踪作家,是糟糕的法国小说家,运气不好,可能生不逢时。

从后门走出房子,阿琴波尔迪遇见两个老太太坐在有照明的门廊尽头的摇椅上。一个在用爱唱歌的甜蜜声音说话,好像溪水流淌在小石板上。另外一个静静地望着滚球场那边黑幽幽的森林。他觉得说话的老太太像个抒情诗人,身上充满了该讲述而在她诗歌中无法讲述出来的许多东西。他觉得那位不吭声的老太太像是一位重要的小说家,厌倦了废话。头一位老太太穿的就算不是童装,也是少女装。第二位身穿一件廉价长袍、运动鞋和牛仔裤。

他用法语问二人“晚安”。两位老太太瞅瞅他,一笑,似乎邀请他坐下来。他没等她俩多说就照办了。

穿少女装的老太太问他:“是来院里的第一个晚上吗?”

没等他开口,一直没说话的老太太说道,天气在好转,很快人们要穿短袖衬衫了。阿琴波尔迪回答说,是的。穿少女装的老太太笑了,也许在想她的衣服吧。接着,她问阿琴波尔迪从事什么工作。

阿琴波尔迪回答说:“写小说。”

保持沉默的那位老太太说:“可你不是法国人。”

“对。我是德国人。”

“是巴伐利亚人?”穿少女装的老太太问,“我去过巴伐利亚。很迷人的地方。一切都很浪漫。”

“我是北方人。”阿琴波尔迪回答说。

穿少女装的老太太装出打冷战的样子。

“我还到过汉诺威。”她说,“您是那里的人吗?”

阿琴波尔迪回答说:“差不多吧。”

穿少女装的老太太说:“你们的饭菜难以下咽啊。”

后来,阿琴波尔迪问她俩是干什么的。穿少女装的老太太说,以前在罗德兹当理发师,后来结婚了,先是丈夫,接着是孩子们就不让她做下去了。另外一位说,她是裁缝,可是她讨厌说工作。阿琴波尔迪想,多么奇怪的女人啊!告别她俩后,他进入花园里,离开房子越来越远了;但房子依然有照明,好像还在等候什么客人来访。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先享受这美好的夜晚和田野的芬芳再说,慢慢走到了大门口,大木门没有关严,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通行无阻。他发现门的一侧挂着一个牌子,他和老散文家来时没有看见。牌子上用不大的黑字写着:“梅西埃诊所,神经科休养所”。他并不惊讶,立刻就明白了,老散文家把他带进了疯人院!!片刻后,他回到大房子,上楼到了房间,拎起手提箱和打字机就走。临行前,他想去见见散文家。敲门后,无人回应,他推门进去了。

散文家在沉睡,灯光已全部熄灭,但前门廊的光线透过拉开的窗帘渗透进来,床铺几乎没有整理,好像一支被手帕盖住的香烟。阿琴波尔迪想:真是老啦!随后,他静静地离开了。穿过花园时,他觉得看见了一个穿白大褂的人在迅速跑动,躲进诊所一侧与森林搭界的树后面去了。

他一走出诊所,上了公路,方才放慢脚步,让呼吸正常下来。公路是土路,穿过了森林和缓缓的山坡。一阵阵夜风晃动着树枝,吹乱了他的头发。风儿暖洋洋的。他过了一座桥。来到那个村子外面的时候,狗们狂吠起来。他在火车站广场一侧,发现了那辆拉他俩去诊所的出租车。司机不在驾驶位上。阿琴波尔迪从车旁边经过时,发现后排座上有一团模糊的东西在蠕动,时不时地发出叫声。火车站的几座门还敞开着呢,但售票窗口没开。他看见有三个摩洛哥人坐在长凳上聊天,喝酒。他们冲他点点头。阿琴波尔迪走到铁道旁边。那里有两列车停靠在仓库附近。等他回到候车室的时候,有一个摩洛哥人已经走了。他在长凳一端坐下来,等候开始售票。后来,他随便买了一张车票。就这样离开了那座村镇。

阿琴波尔迪的性生活仅限于跟所住地区的妓女打交道。有几个女人不收费。起初收费,但是后来,当阿琴波尔迪成了这道风景线中的形象时,她们不再收他的钞票了,或者说不总是收费;这弄得总是推推搡搡,最后解决的方式有些粗暴。

在这些年里,阿琴波尔迪几乎始终保持联系的惟一之人就是女男爵冯·聪佩。一般情况下,二人是书信联系;但有时候女男爵也出现在阿琴波尔迪落脚的城市或者村镇。二人长时间散步,手挽着手,像两个已经没有私情可谈的旧情人。然后,阿琴波尔迪送女男爵回旅馆——城里或者镇上最好的旅馆,贴贴脸蛋分手,假如某一天特别伤感就加上拥抱。次日早晨第一时间,女男爵不等阿琴波尔迪来旅馆找她就会悄然离去。

在二人的书信里,事情就不同了。女男爵写她的性生活,虽然上了年纪,依然性交,跟越来越令人伤感或者越来越不可靠的情人上床;信里写她出席的晚会——依然像个十八岁的姑娘那样欢笑;信里写一些阿琴波尔迪从来没听说过的人名,据女男爵说,都是德国和欧洲的时髦人物。当然啦,这是因为阿琴波尔迪从来不看电视,不听广播,不读报纸。他通过女男爵才获悉柏林墙倒塌的消息,而她那天夜里就在现场。有时,女男爵出于伤感就恳求他回德国来。阿琴波尔迪回答说:我已经回来啦。她说:我希望你彻底回国。多待一段时间吧。如今你是名人啦。应该做个新闻发布会。也许你觉得发布会太过分。但和有声望的文化记者来一场独家采访总是可以的吧。阿琴波尔迪信中回答说:这种事情只能在我最坏的噩梦里发生。

有时,二人谈起圣徒,因为女男爵如同某些性生活强烈的女子一样,有着神秘倾向,虽然这一倾向相当单纯,可以艺术地自行解决,或者借助收藏中世纪的浮雕和木刻自行了断。二人谈起了忏悔者爱德华,他死于1066年,曾经把自己的宝贝戒指馈赠给传福音的圣约翰;后者在多年后通过朝圣之旅把戒指还给了爱德华。二人还谈起了贝拉亚——安蒂奥基亚剧场的女演员,她在学习基督的过程里,多次改名换姓女扮男装,扮演了无数角色,好像一时心血来潮或者发疯了就决定:她的舞台就是整个地中海,她惟一的神秘之作就是基督教义。

随着年龄的增加,女男爵的字体——总是手写——越来越歪歪扭扭。有时,信的内容难以辨认。阿琴波尔迪只能破译几句话。奖金、荣誉、表彰、候选什么、什么。谁的奖金?他的?女男爵的?大概是他的,因为女男爵按照自己的方式处事,她是非常谦虚的。也可以这样解读:工作、出书,出版社的光芒就是汉堡之光,因为所有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了她和女秘书;后者帮助她下楼,走到街上,那里有辆汽车(像灵车)在等候她。但女男爵总能恢复健康,苦苦挣扎一番之后,从牙买加或者印度尼西亚给他写信,字体有力多了,她在信中问他(明明知道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地中海)是否到过美洲或者亚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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