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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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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睛噙着汪洋,再没法儿了,眼前一片迷蒙,连皇帝的影儿也糊了去。她看不清,连皇帝都看不清了……

“不哭,阿沅,是朕欠你。”

“欠的不算多,”她抹干泪,眼泪复流,她便又大喇喇抬袖一抹,“陛下欠阿娇姐才多!”

起风了,廊下那只鸟笼子牵挂着铃铛,“铃铃铃——”又随风响了起来,铃声脆响悦耳,在傍晚的长门宫中,极显耳。

他们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鸟笼上——皇帝却似闲话家常:“阿沅,当年淮南王事发,朕平乱后,将你接回,欲赐你良田美宅,你却为何不要,守着空落落的长门宫——是为什么?”他语气中带着几丝凄苦,皇帝……早不似皇帝了。

“不为什么,”她叹,“因为我死了,我已经死了。当年是我执意要搬进长门,有时想想,这许多年来,随心之举,救的不是自己,而是——你,陛下。”

“是你救了我,”皇帝淡淡一笑,表示认同,“若不然,这许多年来,朕可要苦闷死。朕的汉宫,若没个你,朕可要怎样捱?”

她立在那里。这是她第一次,那样安安静静地看着橙红的日头沉入汉宫际线的那边。多广阔的天地,皆被镀上一层散漫的橙黄,仿佛是天官洒下的涂染颜色,整座汉宫,皆着重彩,琉璃瓦顶,飞龙檐柱,晃迷得人睁不开眼。

她终于接近了汉宫。从此后,这便是她的家。

她曾不止一次梦见自己站在皇城脚下、跪在凤阙阶前,但如今,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她……终于来到了这里。

魂梦相牵,她终于来到了汉宫!

皇帝是爱她的,她有美貌与青春,而这汉宫中女人最怕的便是花容易逝,青春逐水去。这些,她都不必忧心,至少此刻,她正紧紧握在手里。

皇帝赐她宫宇,名“甘泉”。往后,她与甘泉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把这里,变成了“钩弋宫”。

她们畏敬地称呼她为——“钩弋夫人”。

她从无野心,但确是带着心机来到这里的。

她计划那么久,买通所谓“望气人”,在河间故乡,将她貌美胎畸的名头传播出去,便是为等这一朝,这一时。

皇帝果然上当了。

宫里的人,大概也等她等了好久吧?

钩弋夫人面上浮起一抹冷笑。

“起风了,娘娘……”贴身宫女子芍药儿带了氅子来,为她披上:“娘娘进屋去吧。”

钩弋夫人冷不防问:“陛下呢?”

那芍药便低了头,连看都不敢看钩弋夫人一眼。

她温温一笑:“怕甚么?本宫又不会吃了你,你说便是。”

小宫女儿战战兢兢:“陛下在……在长门……”

“长门宫?”她倒来了兴致。

“是,是……在长门宫。从前关陈皇后的冷宫。”芍药因思量这位主子乃是新晋宫妃,有些旧事儿必是不懂的,因提点着,免得将来这个河间女人甚么也不懂,在陛下、皇后面前说错了话。

“是……禁忌?”钩弋夫人一笑。她极聪明,见芍药这么吞吞吐吐,便知宫中有忌讳,有些话,是不能明说的。

芍药儿因一点头。

“娘娘……娘娘莫生气,长门宫自陈皇后……便一直空荒着,没人住的。后来,陛下号令天下,诛杀叛逆,淮南王一脉伏诛后,留下满门孤弱,陛下都一一处置了。只一人……乃是窦太皇太后娘家侄孙女儿,陛下的亲表妹,……陛下便不忍心了,将她接回宫来,但她毕竟是刘门寡妇,总住宫里,是不成的。她便择了长门居住,陛下也遂了她的愿,长门早是冷宫,又偏荒,她住那儿,也不算违了宫规。陛下与她时常走动,宫里人都知,陛下去长门,必是去瞧表妹的,算作走亲戚,也无甚要紧。”

“小妮儿……”钩弋夫人笑了起来:“你呀,是怕本宫吃醋么?陛下爱去哪儿便去哪儿,本宫管得着?”

见这钩弋夫人原是这般爽脆利落之人,小宫女儿也放了心,憨憨一笑,话便多了:“原不敢这么着……娘娘才入宫,乃陛下亲封,陛下一回宫,却先去长门宫瞧表妹,凭谁心里头都要难过的。只劝娘娘莫放心上,长门宫里住着的,是个失了丈夫的寡妇,陛下待她好些,亦是可怜她。可怜么……不当恩宠的!陛下总会来咱们宫里探娘娘,娘娘莫要急。”

她当然不急。凭谁都喜欢新鲜货,这年轻轻的美人儿往钩弋宫一摆,皇帝会不寻来么?皇帝一刻不召幸,她便永远端着,永远是新鲜美丽的。

因一笑,问那芍药:“是窦沅么?——窦沅翁主?”

“娘娘您……您认识窦沅翁主?”芍药大讶。

“你傻呢,”钩弋夫人年纪轻,孩子气地笑,笑起来的模样儿顶好看,因说,“本宫自然认得,本宫还见过她哩!”

小宫女儿便怔了,又一想,原是自个儿傻,钩弋夫人能不认得窦沅翁主么?这赵婕妤甫一入宫,便得罪了宫里不少人,因她未随驾入宫,旁人只道她是个没人疼、好欺负的,便都拧来。一贯处事公正、深明大义的皇后娘娘这会子不知怎地,猪油蒙了心似的,处事有偏颇,教钩弋夫人受了不少苦。

这赵婕妤也是个厉害角儿,面上温温的,眉眼可善,谁想她手段能通天,竟能请动长门宫里早不问世事的那位主儿,窦沅翁主便为她破例出宫,与皇后对了起来。

这么一说,赵婕妤与窦沅翁主,她们确然是打过照面的。窦沅翁主还救过她一命呐。

“娘娘您早前儿便认得窦沅翁主?”这小宫女儿虎头虎脑的,因认准了钩弋夫人可善可亲,是个好说话的,便也不怕了,敢问她一些逾矩的问题。

“哪能呢,”她笑着一叹,“我是甚么出身,阖宫里人都知道啦!窦沅翁主金尊玉贵,未入宫时,我从何去认得她?”

她话也多,并不想打住呢。毕竟年轻,十六七岁的样子,见着了年岁相宜的宫女儿,怎样也要多说几句,便笑:“这会子陛下若不在长门,没见窦沅翁主,本宫还不知要怎样筹划下一步呢。陛下摆驾长门宫便是大好!本宫的‘冤情’,大概翁主都会为本宫澄清!”

钩弋夫人笑容极可爱,半点儿不像卷进勾心斗角筹谋中的女人,她身上有一种极吸引人的气质,大抵只有宫外的天光才能养育出来。淡淡的,香甜的,是一种靠近便欲入睡的令人十分安稳的气息。

“咱们走罢——”因摆了摆手,缓缓笑:“是起风了呢,怪冷。”

小宫女芍药心知她所指“冤情”是何事,各宫妃嫔看钩弋夫人不顺眼,甫一入宫便结对涌来欺负她,皇后娘娘处事不公,亦不能为她做主,这便是她的“冤”啦,只一个深居长门宫的窦沅翁主愿意帮她出头,说几句公道话。既这么,那便走着瞧罢,窦沅说话毕竟还有分量,而她,正年轻着,揽皇帝恩宠,宠冠后宫,亦非难事。

她这“冤情”若被窦沅说活了,一状告到皇帝面前,那这些欺负过她的宫妃,可都要被冠上“善妒”的恶名,陛下从此嫌恶了她们,能讨着好的,唯她钩弋宫。

而她与窦沅的秘密,此时竟无人知。

只她,和窦沅,默默地记在心里。

她还小,但嫉恶如仇,欺负过她们的人,都必须,付出代价。

长门此时已入夜。

窦沅便要赶人:“陛下,天色已不早,免人说闲话——您摆驾罢!”

“呵,这是赶人呐?”皇帝吹胡子一笑:“阿沅胆儿愈来愈大,连朕都敢赶!朕正好有话要问你——好好儿的,你今儿得罪皇后做甚么?”

他便瞄窦沅。

“得罪皇后娘娘?妾不敢。”

“你从来不爱管事儿的,”皇帝愈觉奇怪,“今儿是有些怪,你……”

话未说完,窦沅却立了起来,神情有些紧张,皇帝担忧道:“怎么?阿沅哪里不舒服?”

她垂下眼睫,似在思量些什么,而后,极深地吸了一口气。因跪下,皇帝忙扶她:“朕说过,阿沅,毋论你做错了什么,朕都不会怪罪。你……不必如此。”

“陛下,正因阿沅不知自己会不会说错、做错什么,心里才会害怕。阿沅……先请罪!”她深觑皇帝,再一俯首,重重一个响头磕了下去。正砸皇帝脚跟前。皇帝一退,因说:“阿沅,今儿打朕前脚进了门,便觉有些不对劲,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朕?”

“陛下可否再说一遍博浪沙所遇之事?”她恳求。

“也无甚可说……”皇帝奇道:“你今儿是怎么了?朕确有感觉,方才朕向你说起博浪沙那小竹屋时,你神色便不对劲,朕尽以为是你想起从前之事,心里难受。但……”

“并不是这样,”她默默落泪,“重要的不是博浪沙的屋子,而是屋里人。”

“屋里人?”皇帝蹙眉,便更觉奇怪了:“屋里人有甚么问题?只一个小姑娘,十五六岁的模样,不像刺客,她那小身板儿,即便朕身边无人跟着,她想刺杀朕,怕是还刺不了。”

她便落下极沉的叹息。月光淙动,像溪水般流过长门宫的廊子。一皱一曲,宛若流觞,她便盯着那皱波纹路,像被定住了神,怔怔瞅着……

“阿沅,你有话便说,说错了朕也不怪你。你我之间,若还有这极多的思量与顾虑,那才可怜。朕已觉自己很可怜……你,便将这份信任交与朕吧。”

她定了定神,抬起头看着皇帝,已经满面泪痕:“陛下……”

皇帝便去扶她:“阿沅,你起来说话。不便要这些虚礼。”

她便踉跄着起身,提拉了袖子,抹着眼泪道:“妾不确定,便不敢胡说。起先只是怀疑,但……又怕说出来,无凭无据的,陛下恼妾是欺君,故此,只敢怀疑。”

“怀疑何事?”

“陛下还记得当年远瑾夫人之屈……”

这是个禁忌,宫中无人敢提,今儿若不是先出她窦沅之口,毋论是谁,皇帝都要龙颜大怒。那口不择言之人,保不齐连小命儿也没啦。

但只因是她,皇帝极克制。

窦沅觑皇帝,陛下果真铁青了脸,脸色十分不好看。因嗽一声:“阿沅,……你想说什么?”

“陛下从未怀疑过什么?”她反问。

☆、第118章 武帝(7)

“陛下;或许……阿娇姐……并没有死?”

她有些犹豫;吞吞吐吐才将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

皇帝眉一蹙,眼中忽地闪过一丝狠戾,随后;扬手撂翻了茶盏!碎瓷落了一地,刮楞出一片极刺耳的噪声,窦沅本能地往后一缩。

皇帝举拳便狠狠捶在桌面上;她紧以为皇帝是恼恨她这般说话不过脑,没想皇帝全不理她,眼神飞快地转;似陷入极深的思考中。

然后,轻轻将拳放下;又松开。他的手掌很大;但半点不粗糙,皇帝也握戟,略有些茧子,除此之外,一瞧便知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他的眉头随着他的拳松开,而缓落地松放,皇帝神情有些紧张,嘴里却在不断自言自语:“是谁欺君……谁欺君?”

“陛下……”她壮胆推了推皇帝。

皇帝抬头,露在她面前的,是一双发红的眼:“阿沅,你告诉朕,是哪里得来的消息?朕知你谨慎,你若没听得风声,是断不肯这样跟朕说的。”

皇帝果然能知人心。她那点子活动的小心思,半点躲不过皇帝的眼。——但她又能如何说?她能说甚么呢?一条连她自己都怀疑的,未知真相的线索,若抛了出去,只会越扯越乱,皇帝究不了根,却会咎罪很多人。

她不能说。至少,告诉她那条线索的人……她不能供出来。

她摇了摇头:“也只是怀疑,若要究真相,还需从根子上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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