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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学记-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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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说:〃各位同学看到了,我们得到了多么有趣的一位新同学。〃她吸一口气,说:〃好……我们现在把书翻开来,今天要讲……虚拟式。〃

这时候那个台北人月凤一打桌子,叫道:〃艾琳、艾琳,ECHO是个作家,她在我们的地方出了好多书……〃。老师不翻书了,说:〃真的吗?〃

〃真的、真的。〃月凤喊。

我说:〃我不过是写字,不是她口中那样的。〃这时候,那个坐在对面极美的日本女同窗向我用手一指,说:〃对啦……我在《读者文摘》上看过你抱着一只羊的照片。老天爷,就是你,你换了衣服。〃

老师忘掉了她的〃虚拟式〃问说:〃你为什么抱羊?在什么地方抱羊?〃

我答:〃有一次,还打了一只羊的耳光呢。〃

教室里突然出现一片羊声,大家开始说羊。说到后来起了争论,是澳洲的羊好,还是纽西兰的羊毛多。老师说:〃好……现在休息十分钟再上课。〃

这一休息,我一推椅子,向月凤使了一个眼色,她立刻会意,两个人一同跑到走廊上去。我拉了她一把,说:〃我们去楼下买书。快,只有十分钟。〃

那下一小时,并没有上课,包括老师在内都不肯进入文法。就听见:〃那你的国家是比美国热情罗?〃〃那你没有永久居留怎么躲?〃〃那你原来还是顿顿吃日本菜呀?〃〃那你一回去不是就要被杀掉了吗?〃〃那你先生在瑞士,你留在这里做什么?〃〃那你靠什么过日子?〃〃那你现在为什么不转美术课?〃〃那跟你同居的美国朋友讲不讲什么时候跟你结婚?〃〃那这样子怎么成?〃〃那不如算了!〃〃那……〃

下课时间到了,大家噼哩啪啦推椅子,还在说个没完。下楼梯时又喊又叫又挥手:〃后天见!后天见!〃

我站在走廊上决不定回不回公寓。这时,老师艾琳走过我,她说:〃你刚才说不会发音我的姓,那没关系。我除了丈夫的姓之外,还有一个本姓,叫做VELA。这是西班牙文。〃我笑看着她,用英文说:〃帆。帆船。〃

〃好……对了,我是一面帆。〃她说:〃亲爱的,因为你的到来,为我们的班上,吹来了贸易风。〃

我说:〃好……那么我们一起乘风破浪的来航它一场冬季班吧!〃

回到寂静的公寓,我摊开信纸,对父母写家书。写着写着,发觉信上居然出现了这样的句子:〃我发现,在国际同学的班级里,同舟共济的心情彼此呼应,我们是一群满怀寂寞的类形……在这星条旗下。我自信,这将会是一场好玩的学校生活。至于读英文嘛,那又不是我的唯一目标,课程简单,可以应付有余。我的老师,是一个充满爱心又有幽默感的女士,在她给我的第一印象里,我确信她不会体罚我。这一点,对于我的安全感,有着极大的安抚作用。〃

想了一会,提笔再写:〃我的计划可能会有改变。念完冬季班,那个春天来临的时候,我想留下来,跟着老师进入校园的春花。你们放心,我从今日开始,是一个极快乐的美国居民。最重要的是;老师说……不必考试,只需游戏读书。竞争一不存在,我的心,充满了对于生命的感激和喜悦。注意,我夏天才回来啦!〃

又写了一段:〃这里的生活简单,开销比台北那种人情来往省了太多。一季的学费,比不上台北任何英文补习班。经济实惠,钱一下多出来了。勿念。〃

我去邮局寄信,那位扶拐杖卖邮票的先生,突然说:〃出了一套新邮票,都是花的。我给你小额的,贴满芳香,寄去你的国家好吗?〃

这是一个美国人在西雅图的卫星小城,第一次主动的对我讲了一串话。我投邮,出了邮局,看见飘动的星条旗,竟然感到,那些星星,即使在白天,怎么那么顺眼又明亮呢。

罪在那里

那天我刚进教室才坐下,月凤冲进来,用英文喊了一句:〃我爸爸……〃眼睛哗的一红,用手蒙住了脸。月凤平日在人前不哭的。

我推开椅子朝她走去。

〃你爸怎么了?〃我问。

〃中风。〃

〃那快回去呀……还等什么?〃

月凤在美国跟着公公婆婆,自己母亲已经过世,爸爸在台北。

说时艾琳进门了,一听见这消息,也是同样反应。一时里,教室突然失去了那份欢悦的气息,好似就要离别了一般。

那一天,我特别想念自己的父母,想着想着,在深夜里打电话给月凤,讲好一同去订飞机票,一同走了。毕竟,我还有人子的责任。

就决定走了,不等学期结束。

〃什么哦……你……〃阿雅拉朝我叫起来。

〃我不能等了。〃我说。

〃你爸也没中风,你走什么?〃同学说。

我的去意来得突然,自己先就呆呆的,呆呆的。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促的,躲在心里的枷锁不可能永远不去面对处理。我计划提早离开美国,回台湾去一个月,然后再飞赴西班牙转飞加纳利群岛……去卖那幢空着的房子了。这是一九八六年五月中旬。

学校其实并不小,只是在我们周遭的那几十个人变成很不安……月凤要暂时走了,带走了他们的朋友ECHO阿雅拉和瑞恰原先早已是好朋友,连带她们由以色列派来美国波音飞机公司的丈夫,都常跟我相聚的。

这匆匆忙忙的走,先是难过了那二十多个连带认识的犹太朋友。他们赶着做了好多菜,在阿雅拉的家里开了一场惜别会。

我好似在参加自己的葬礼一般,每一个朋友,在告别时都给了我小纪念品和紧紧的拥抱,还有那一张张千叮万咛的地址和电话。

细川慎慎重重的约了月凤和我,迎到她家中去吃一顿中规中矩的日本菜。我极爱她。

霁听到我要走,问:〃那你秋天再来不来?那时候,我可到华盛顿州立大学去了。〃

我肯定以后为了父母的缘故,将会长住台湾。再要走,也不过短期而已。我苦笑着替我的〃弟〃整整衣领,说:〃三姐不来了。〃

一个二十岁的中国女孩在走廊上碰到我,我笑向娇小的她张开手臂,她奔上来,我抱住她的书和人。她说:〃可是真的,你要离开我们了?〃说着她呜呜假哭,我也呜的哭一声陪伴她,接着两人哈哈笑。

奥娃也不知听谁说的我要走了。请了冷冻工厂的假,带着那千辛万苦从南斯拉夫来的妈妈,回到学校来跟我道别。

在班上,除了她自己,我是唯一去过奥娃国家的人。两人因此一向很亲。

巴西的古托用葡萄牙文唤我……姐,一再的说明以后去巴西怎么找他,在班上,我是那个去过亚马逊大河的人。在巴西情结里,我们当然又特别些。

杰克中文名字叫什么我至今不晓得,却无妨我们的同胞爱。他说:〃下回你来西雅图,我去机场接。〃我笑说:〃你孤单单给乖乖留着,艾琳是不会欺负你的。别班可说不定。〃

伊朗那大哭大笑的女同学留下一串复杂的地址,说:〃我可能把孩子放到加州,自己去土耳其会晤一次丈夫。也可能就跟先生园伊朗。你可得找我,天涯海角用这五个地址连络。〃

一群日本女同学加上艾琳,鬼鬼崇崇的,不知在商量什么。

我忙着打点杂物,东西原先不多,怎么才五个多月,竟然如此牵牵绊绊。一发心,大半都给放下了,不必带回台湾……尤其是衣服。

决定要走之后,月凤比较镇定了,她去忙她的琐事。毕竟月凤去了,台北还有人情礼物不得不周到。她买了好多东西。

就算这样吧,我们两人的课还是不愿停。

艾琳一再的问:〃上飞机前一天的课你们来不来?〃我和月凤都答:〃来。〃

〃一定来?〃同学们问。

〃一定来,而且交作业。〃我说。

艾琳问我,要不要她写一张证明,说我的确上过她的班级而且认真、用功等等好话。

我非常感谢她的热忱,可是觉得那实在没有必要……〃我,一生最大的事业,不过是放心而已。〃我不再需要任何他人的证明了。

在离开美国四天以前,我在学校老师中间放出了消息……加纳利群岛海边花园大屋一幢,连家具出售,半卖半送。七月中旬买卖双方在那遥远的地方会面交屋。

几个老师动了心,一再追问我:〃怎么可能?海景、城市夜景、花园、玻璃花房、菜园,再加楼上楼下和大车库,才那么点钱。〃

我说:〃是可能。当一个人决心要向那儿告别时,什么价都可能。〃

为着卖一幢千万里之外的房子,我在美国的最后几天闹翻了学校十分之一的老师们。

最后,每一个人都放弃了,理由:〃我们要那么远的房子做什么?〃

我知道卖不成的,可是却因此给了好几个美国家庭一场好梦。

要去学校上那对我来说是〃最后的一课〃的那天,我在桌子上查好生字、做完全本英文文法……包括还没有教的、整理清所有的上课笔记,再去买了惯例三块美金的糖果,这才早早开车去了学校。

咖啡馆里围坐了一桌亲爱的同胞手足加同学。我们都是中国人,相见有期。没有人特别难过。

霁是唯一大陆来的,他凝神坐着,到了认识我快半年的那一天,还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我知当年他在大陆念医学院时,曾是我的读者。而今成了我的〃弟〃呀,还没弄明白这人生开了什么玩笑。坐了一会儿,一个中国同学踢了我一脚,悄悄说:〃你就过去一下,人家在那边等你好久了。〃

我抬眼看去,那个纸人老师一个人坐在方桌前,面前摊着一堆纸,在阅读。

我静悄悄的走向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明天走,是吗?〃他笑着。

〃明天中午。〃我说。

〃保持连络。〃他说。

〃好。〃我说。

我们静坐了五分钟,我站了起来,说:〃那么我们说再见了。〃

他推开椅子也站了起来,把我拉近,在我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我走了。

霁的接待家庭里的主妇,也是学校的职员唐娜,又跟我换了一个角落,在同样的学校咖啡馆里话别。我们很少见面,可是看见霁那么健康快乐的生活在美国,就知道唐娜这一家给了他多少温暖。

〃谢谢你善待他。〃我说。

〃也谢谢你善待他。〃唐娜说。

我们拥抱一下,微笑着分开。我大步上楼,走进那真正属于我的教室。这一回,心跳加速。

这一回,不再是我到得最早,全班的同学早都到了。我一进门,彼此尖叫。

那个上课写字的大桌子居然铺上了台布。在那优雅的桌巾上,满满的菜啊……走遍世界吃不到……各国各族的名菜,在这儿为月凤和我摆设筵席。

〃哦……〃我叹了口大气:〃骗子……你们这群骗子,难怪追问我们来不来、来不来。〃我惊喜的喊了起来。

〃来……大家开始吃……世界大同,不许评分。〃

我们吃吃喝喝、谈谈笑笑、闹闹打打的。没有一句离别的话。至于月凤,是要回来的。

杰克的蛋糕上写着月凤和我的名字。太爱我们了,没烤对,蛋糕中间塌下去一块。大家笑他技术远不够,可是一块一块都给吞下去了,好快。

最后的一课是我给上的,在写字板上留下了台湾以及加纳利群岛的连络地址。这一回,写下了全名,包括丈夫的姓。同学们才知我原来是葛罗太太,在法律上。

写着同样颜色的黄粉笔,追想到第一次进入教室的那一天,我也做着同样的事情。

时光无情,来去匆匆……不可以伤感呀,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即使千里搭长棚。

下课钟响起了,大家开始收拾桌子,一片忙乱。阿雅拉没有帮忙,坐着发楞。

〃好了,再见。〃我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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