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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席记者-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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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大庆送黎志坚。

黎志坚慢慢地开车。贺大庆手攀着车窗快步走,一边走一边说话。他说,小贺没指望了,在城里打工的屯子姑娘,怕的就是丢,丢就等于死,偏偏脸屯进城的姑娘,三分之一是这下场。他又说,新农村建设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了,偏偏脸屯三年前通了电,今年又通了电话,十年八年后,兴许比城里好。十年八年后萌萌大了,让萌萌来姥姥家过生活。分田到户的时候,土地是按四口人分的,有小贺一份;日后二老没了,土地承包到我名下,也是四份,我的三个闺女一人一份,萌萌也有一份。

黎志坚说上来说吧。

贺大庆不上来:最后一句了。

最后一句十分令人伤怀。他说,请铁肩记者帮帮忙。把俺妹妹、俺妹夫的骨灰送回来。放在哈尔滨的墓地里不妥当,日后谁来管?一年几百元的费用谁来交?他说,他们的骨灰回到乡下,在萌萌的那一份承包地里拍起一个坟头,有我在,每年给他们烧纸圆坟,我不在了……我不在的事情就不考虑了。

突然想去海查干。

这个想法产生在松花江边。离开巴彦苏苏,他不想原路返回,高速路上开车太枯燥。他开车到依兰哈拉,准备由依兰哈拉过江,江南有一条直通哈尔滨的路。依兰哈拉渡口发生了事故,具体说是渡轮撞坏在码头上。于是他转向,开上了连接松花江流域和倭肯河流域的公路,之后由齐齐哈尔开上高速路。这条公路横穿海查干大沼泽。

他没有在海查干小镇停车。走马观花的印象是,海查干小镇很古朴,没有大烟囱和高层建筑,不宽阔的镇街很祥和,汽车、马车和牛羊走在一条路上。镇郊有一座稀稀落落的小屯,大概就是酸草根屯吧。

他在一家汽车旅馆前停车。向迎出来的一位小老板说了三件事:补气、吃饭、睡一会儿。饭后刚刚躺下,他忽然想起没有锁车,他的钱和证件都在车里。他起身到院子里看车,车已被小老板锁上了。小老板笑嘻嘻地说,放心吧,酸草根人的原则是宁抢勿偷。

酸草根屯再向前,景色变得十分难看。农场开垦了沼泽,拿到几年的微薄收成之后,黑土层退化。地下水下沉,农田变成寸草不生的盐碱滩。在难看的景色中行驶两个小时,道路的前方有一架牌楼,牌楼上写着:海查干湿地示范区。穿过牌楼,是一条干涸的河。如果这条河是倭肯河的一条支脉,那么,这里应该就是梁老大草塘。

过了桥,景色陡然间好看起来。

首先是彻天彻地的草。其次是彻天彻地的水,然后是被水草滋养的空气。他打开车窗,让眼睛和肺同时享受风景。从公路上下来,是一条只有两条车辙的荒路,荒路的尽头是一座泵站,泵站的作用显然是旱天时向沼泽里补水。泵站前面有一座抢子,抢子是半地下的简易房。简易房再向前,近水处搭着亮子,亮子是打渔人夜做的窝棚。在泵站停车熄火,这之后享受风景的不仅是目光和肺,耳朵也参与进来,可以听到各种水鸟远远近近的鸣叫。

继而他看到了水鸟。泵站的蓄水池中浮着一只野鸭,渔亮子旁边也有一只水鸟,这只水鸟是大型的,一动不动的单腿立在水中。东北人对大型水鸟不做区分,无论是鹅、是鹤、还是鹳,一律被称为长脖老等,因为它们扑食的方式是站在水中等。

看守泵站的三个海查干人都姓梁。一位五十多岁,另两个十五六岁。老梁说,走迷登了吧?

迷登是土语,迷路的意思。

黎志坚说没有迷登。他专程来看一看大沼泽。他提起梁洪烈,他说,听梁老大说这里还有狼,这里的狼还能嗥,哈尔滨动物园里的狼已经不嗥了。说起他和梁洪烈的关系,他真话假说:仇人。

老梁呵呵地笑,他说,无论朋友还是仇人,来到这疙瘩都是梁老大的客。

客在当地发音为且。

接下来,老梁让两个小梁预备饭,他陪着黎志坚往沼泽深处走走。他从抢子里拿一双水靴,递给黎志坚后又拿匾来,他说,这玩意里面的味道不好,黎老弟还是光脚吧。光脚就光脚,黎志坚把鞋子放回车里。杜平凡车里有酒,他拿出半瓶五粮液和两瓶二锅头。把贺大庆塞进后备厢的鸡和鹅也拿出来,让老梁炖。天热,这些家禽再不吃就腐败了。

光脚走在沼泽里的感觉很好,叽叽咕咕地,脚下的草筏子里水虫四散,清澈的水随之浑浊。站在岸上看,草只有齐膝高,走进水中,草高齐腰,遇到水深处,草尖没了头顶。这时候,老梁就让他坐船,船不过是他用一根草绳牵着的一只轮胎。沼泽地很大,但不是无边无际,东北方向有山,想必张三撵虎的事情就发生在东北方的山水之间吧。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脚下的路硬了起来,继而出现了陆地。草海之中有一处矮树组成的岛,矮树之中有矮房、木船、井,这里原是一处废弃的屯落。老梁介绍说,小屯落废弃之前叫做寒噤屯,蚊子多,频繁流行疟疾,屯民们常打寒噤。三年前寒噤屯中兴一,梁老大出资购置了大量兔苗让屯民们养,屯民们当年就基本脱贫。老梁说,梁老大善举之中含有私心,兔毛、兔肉卖到岛外去可以养人,散放兔、病死兔、兔下水可以养狼。梁老大忙,三年五载难得给他妈哭一回坟,养狼,让狼替他哭妈。

兔子带来的中兴很短暂。三年前寒噤屯废弃了,原因在于外出务工。寒噤屯有三十户人家,三十户人家有近百名男女青年。先走出去的是男青年,其后是女青年。男青年是鸟,季节到了有可能再飞回来,而女青年是草籽,落到哪里就扎根在哪里了。寒噤屯里老的老小的小,像是一处没有院长的养老院和没有阿姨的托儿所,后来老的死了,小的长大一点就走,寒噤屯成了坟场。

坟场以屯址为中线,分割成两片。老梁介绍,左边的一片是梁家义地,右边的是焦家义地。他说,在外边,梁、焦携手亲如兄弟,在海查干两家斗气,梁老大、梁老二出钱为梁姓人买了五十垧,焦家尔字辈的联手筹钱买了五十五垧。比啥赛哩?他说,小孩们在外面越死越多。两片坟眼见得连成一片了。

男青年是鸟,女青年是草籽,这个特质在他们死后仍然不变。嫁到城里的女青年如果有个三长两短,被城里人当作家属就地葬了,而男青年则要回来,能捎回骨灰的捎回骨灰,捎不回骨灰的,一个电话打回来,家里人就在坟地里给他立个牌。青年人的坟都很新都很简朴,没有什么墓葬文化可考。黎志坚排头看去,水泥制的、木板制的墓碑都很简单,某某某之墓,出生日期基本上都在八零后,个别的在九零后。

老梁是寒噤屯人。寒噤屯的原住民多是逃避计划生育者,这里穷,无款可罚。虽躲得过罚款,但躲不过正义的谴责,外面的人指责他们像昆虫一样地繁殖,然而辛辛苦苦繁殖出的孩子突然之间都没有了,因此老梁不解,他向黎志坚提出了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我们在为谁养人哩?

走得太远,回来时天色已晚。很累也很饿,于是坐下来和三位梁吃饭。家禽之外,老梁还炖了一只野兔,烤了一些草鱼和青蛙,很香的。四个人喝了两瓶半酒,黎志坚不敢开车走生路,于是决定住下。老梁说,抢子里有跳蚤,亮子上有蚊子,睡哪里?黎志坚说喂蚊子。老梁就把草铺打在亮子里。

沼泽地里,由黄昏到天黑有一个很长的过程。这个过程中的王者是青蛙,青蛙的鸣叫声排山倒海无所不在,所以,这个时候不可能听到狼嗥。为抵制蛙声和防蚊,黎志坚把自己裹在雨衣里,只露出抽烟的嘴。等待中他睡了,醒来后已是后半夜。星星十分的低,近处的在头顶上,远处的在草尖上,而月亮则落在水塘里。青蛙和蚊虫不再闹,半夜里的王者是寂静。寂静中偶尔也有一声绵绵的长叫,弄不清是狼嗥还是耳鸣。

他的反省总在酒后。

这种情况和他的职业有关。频繁的酒席应酬,频繁的在酒桌上出毛病,因此,酒醒后总要反省自己,可补救的拿出一些补救措施,无可补救的只有后悔。

他认为,他有罪。

老白党胡同拆迁,目前已走进死胡同。看来,拆迁双方不再死上几个人,事情就没个结束。而如果没有他和午报的参与,死个余建设就足够了。如果不是遇到他,贺小贺就不会有派出所几进几出、追悼会上绝望演说和失踪,目前她已经和鸡律师、水晶葡萄她们安安稳稳地做上访专业户了。站在第三者的角度,把他和贺小贺之间的关系做一个演示,可以得出下面的结果:他以一个正义者的面目出现,引领贺小贺走向失踪或死亡;贺小贺失踪或死亡之后,他又以一个慈善者的面目出现,料理贺小贺的后事,领养贺小贺的女儿。他获得了名气、人气、主任或副主任,还获得了一个可以释放父爱的萌萌。他玩弄孤儿寡母。

龌龊死了呀我!

要想办法让龌龊的事情停下来,哪怕是一个局部。拆迁户和海查干人的事情,他已经无力左右了,那么就把贺小贺的事情作为一个局部,找到她,把她像孩子一样地死死按在怀里,让她的复仇大业暂停下来。其它方面都没有贺小贺的信息,那么,她活在这个世上的唯一可能就是被海查干人控制。他给梁洪烈发过去一条短信:

谈判,用证据换贺小贺。

六点,老梁准备了晨饮。筷子粗的手擀面,拌海查干阳光下酿制的农家酱。他胃口大开,三个梁各吃一大碗,他也吃一大碗。六点半,他告辞。老梁为他准备了礼物,一包去年秋天晒制的草鱼干、一包今早采摘的黄花菜。此外还有几棵草参和几只焙干的大蚂蟥,老梁说,后两样东西,方便就送给梁老大,不方便你就留着自己用。

七点,在湿地示范区的牌楼下,他接到了梁洪烈的回话。

他说,在这个狼还能嗥,人还讲信用的地方,面对大沼泽,梁洪烈,我和你开诚布公。

梁洪烈说好,隆美尔和蒙哥马利如果坐下来谈判,二战提前三年就停火了。

他向梁洪烈开出的条件不高,换贺小贺,活的死的都行。他向梁洪烈强调他手中证据的分量:你占便宜,一条命换五条命。他同时暗示了证据的真实性:残害余建设时是五个人。

梁洪烈的回答十分坦荡:向橱窗打黑枪、拖轮街抄家是他指使手下人干的。不久前从托儿所偷走萌萌、以贺小贺前夫名义四处寻找萌萌,也是他指使手下人干的,而祸害艳姣是他亲自干的。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吓一吓贺小贺,让她闭嘴,卷铺盖回乡下去。他强调:我们不想杀死贺小贺,如果想杀,从余建设死到现在,贺小贺可以死一百多回了。他说,贺小贺和我们有仇,而我们和贺小贺没仇,把她整成寡妇再把她整死,没有这个理由,也下不去这个死手,我们是开发商不是杀人狂。他说,如果贺小贺囚禁在我这里,我亲自把她给你送过去;如果贺小贺被我手下人整死了,我把整死她的人整死,两具尸首一起给你送过去。但是没有。

黎志坚十分坚决:没有贺小贺,就没有这桩交易。

梁洪烈也十分坚决:梁洪畴的杀人证据必须交给我!他说,你采访我拆迁,咱们都在替别人忙,咱们都是别人手上的工具。不同的是,你是一杆枪,而我们是子弹。枪用过了可以放回武器库留着下次再用,子弹是一次性的,没有谁会把子弹从死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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