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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机:勒瑰恩十五篇跨次元旅行记-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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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跟我讲讲不死之人的事吗?」几句断断续续的问候闲聊之后,我问他。

「唔,要找它的人大部分都到处走来走去。在树林里。」他说。

「不,我不是说钻石。」我边说边查对翻译器。「我对钻石其实没什么兴趣。」

「没人有什么兴趣了。」他说。「以前有很多游客和淘钻石客。我猜他们现在都去做别的事了吧。」

「但我在一本书里读到,这里有人活非常、非常久——事实上那些人不会死。」

「是的。」他平静地说。

「镇上有不死之人吗?你有没有认识的?」

他检查一下钓鱼线。「唔,没有。」他说。「很久以前多了个新的,那是我爷爷那时候的事,不过那个去了大陆。那一个是女的。我猜村里还有一个旧的。」他朝内陆的方向点点头。「我母亲看见过一次。」

「如果可以,你想不想长寿?」

「当然啊!」他说,以延迪人而言态度算是非常热切。「你知道。」

「但你不想成为不死之身。你有穿防蝇的薄纱衣。」

他点点头。这整段对话在他而言没什么好讨论的。他戴着薄纱手套钓鱼,透过薄纱面罩看世界。这就是人生。

小店老板告诉我,村子在当天步行可达的范围,还告诉我路怎么走。无精打采的房东太太帮我做了份午餐饭盒。我翌晨出发,起初有一群群为数不多但紧跟不舍的苍蝇为伴。一路上没什么可看的,这附近地势低矮潮湿,但阳光温和宜人,苍蝇后来也终于撤退。出乎意料地,我还没觉得饿到想吃饭,就已经走到了村子。岛民一定很少走路,速度也一定很慢。但这一定就是那个村子没错,因为他们口中的村子只有一个,就是「村子」,同样也没名字。

村子又小又穷,景象很是悲哀:六七栋木屋,颇类似俄式木屋,底层垫高离地,不直接接触泥泞。有点像珠鸡、但颜色是泥棕的家禽满地乱跑,啼声低软,吵闹不休。我走近时,看见两个小孩跑开躲起来。

而就在那里,靠在村子的水井旁,就是波兹宛写过的那个形体,跟他描述的一模一样——没有腿,看不出性别,脸孔几乎毫无五官轮廓,瞎眼,皮肤像严重烧焦的面包,一头又浓又脏、纠结成块的白发。

我停下脚步,吓坏了。

一个女人从刚才小孩跑进的小屋走出,走下疏疏落落的台阶,走向我。她朝我的翻译器比个手势,我自动把翻译器凑过去,让她对着它说话。

「你是来看不死之人的。」她说。

我点头。

「两块半拉德罗。」她说。

我掏出钱,交给她。

「这边走。」她说。她衣着蔽旧,也不大干净,但容貌姣好,年约三十五,语气和动作果决干脆,这在此地可不常见。

她径直带我走到井边,停在那靠在井旁一张无腿帆布椅上的生物面前。我不敢看那张脸,也不敢看那只残缺得可怕的手。另一只手臂则只剩一半,仅存手肘上方的一圈焦黑。我转开视线。

「您眼前的就是本村的不死之人。」女人以经过练习的、导游解说式的样板声调说。「它在我们这里已经好多好多个世纪了。近一千多年,它属于罗亚家族,照顾不死之人是我们家族的职责和光荣。喂食时间是早上六点和晚上六点,它吃牛奶和大麦汤。它的胃口很好,健康情况良好,没有任何疾病,没有尤瑞巴。它的腿是一千年前在一场地震中断的。它还遭受过火灾和其他意外的损伤,后来才归我们罗亚家族照顾。根据我们的家族传说,这位不死之人曾是个英俊青年,在沼泽打猎为生,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等于正常人的好多辈子。据信那是两三千年前的事了。不死之人听不见您说的话,也看不见您,但很乐意接受您为它的健康祈祷及捐献,因为它的食物和住所完全靠罗亚家族提供。非常谢谢您。有什么问题欢迎提出。」

过了一会儿,我说:「它死不了。」

她颔首,脸上没有表情;并非无动于衷,只是不流露情绪。

「你身上没有套着薄纱。」我说,忽然意识到这一点。「刚刚的小孩也没有。难道你们——」

她再度摇头。「太麻烦了。」她静静说道,语调不再公事公办。「小孩总是会把薄纱穿破。反正我们这里没有很多苍蝇。而且只有一个。」

的确,苍蝇好像都集中在镇上,以及镇外施了大量堆肥的田地。

「你是说一次只有一个不死之人?」

「哦,不是。」她说。「还有别的,到处都有。在地底。有时候会被人发现。当纪念品。那些真正很老的。我们这个还年轻,你知道。」她看着不死之人,眼神疲惫但仍表示「这是我的」,就像做母亲的看着一个并不特别讨喜的婴孩。

「钻石?」我说。「钻石就是不死之人?」

她点头。「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之后。」她说着移开视线,望向环绕村子的沼泽平原,然后再转回来看我。「去年大陆来了个男人,是个科学家。他说我们应该把不死之人埋起来。这样它才会变成钻石,你知道。但他又说要过几千几万年才会变。要是我们把它埋了,它就得一直在地底挨饿受渴,没人照顾。活埋人是不对的。照顾它是我们家族的职责。而且要是埋了它,就不会有游客来了。」

这回轮到我点头了。这情况牵涉的伦理问题不是我能评断的。我接受她的选择。

「你要不要喂它吃东西?」她问,显然我还算跟她满投缘的,因为她对我露出微笑。

「不用了。」我说。我必须承认,接着我哭了。

她走近我,拍拍我的肩。

「这真的非常、非常悲哀。」她说着,再度微笑。「但孩子们喜欢喂它吃东西。」她说。「游客付的钱对家计也有帮助。」

「谢谢你的仁慈。」我说着擦擦眼睛,又给了她五拉德罗,她感激地收下。我转身走过沼泽平原,走回镇上,等了四天,等姊妹船从西边开来,然后那个善良小伙子划船载我过去,我离开不死之岛,不久也离开了延迪次元。

我们是碳基的生命型态,这是科学家说的,但人体要怎么变成钻石我不知道,除非其中有某些精神面的因素,也许是真正无休无止的苦难所造成的结果。

也许「钻石」只是延迪人用来称呼那一团团不成形体的形体的名字,一种美化的说法。

至今我仍然不确定村里那女子说「只有一个」是什么意思。她指的并非不死之人。当时她是在解释为什么没有保护自己和小孩不受苍蝇咬,为什么她认为风险没有大到值得这么麻烦。有可能她的意思是,在岛上沼泽地那一群群苍蝇中,只有一只苍蝇,一只不死的苍蝇,会使它咬过的受害者感染永恒的生命。

攸尼的紊乱

你会听说一些不该去的次元,一些连短暂造访都不应该的地方。有时候,在机场酒吧的震天吵杂中,你会听到隔壁桌的男人压低声音交谈,比方:「我告诉过他麦道威在革聂根发生了什么事。」或者:「他以为他应付得了法费佐阿那里的人。」然后扩音器轰然传来粗砺尖锐的广播声:「往某某某的XX号班机,现在由N号门登机」,或者:「唏哩哗啦·呱噜呱噜请接内线电话」,淹没了所有其他人的声音,也赶走一些可怜人的睡意和希望,他们瘫在钢铁椅腿钉死在地上的蓝色塑胶椅里,本想趁转机空档补眠休息一下;于是隔壁桌的对话声便听不见了。当然,那些男人可能只是在吹牛夸大,好让自己的人生光鲜一点;要是革聂根或法费佐阿真的那么危险,跨次元事务署会警告大家不要去——就像他们警告大家不要去祖埃荷一样。

众所周知,祖埃荷次元异常薄弱。一般体积与密度的访客有可能压破穿透祖埃荷纤细的现实经纬,破坏一整个地区,造成当地人的不幸。一个不为他人着想的无知入侵者,就可能永远损伤甚至撕裂对祖埃荷人而言极其重要的感情关系。至于入侵者本身则不会受到太大影响,顶多只是突兀地回到自己的次元,有时姿势特异或头下脚上,这样虽然尴尬,但毕竟在机场四周都是陌生人,就算丢脸也没什么吓阻力。

我们都很想亲眼看见罗尔南《次元指南》图片里的纳吉霍亚月长石塔、无垠无涯的迷雾大草原、朦胧的瑟祖森林、祖埃荷的美丽男女——他们的衣服和身体都有点半透明,眼色淡灰,暗银色的头发纤细得你手摸到了都没感觉。这么美丽的次元不得造访,是件悲哀的事,幸而有曾经惊鸿一瞥的人将它描述给我们听。不过,还是有些人会去那里。普通自私的人入侵祖埃荷,用的是耳熟能详的理由,就是他们自认跟其他跑去破坏祖埃荷的人都不一样。极度自私的人去祖埃荷则是为了夸耀,正因为那里如此脆弱、易受摧毁,所以可以当作战利品。

祖埃荷人本身太温和、太缄默、太模糊,无法禁止任何人进入。他们那云般飘渺的语言里只有条件句,动词甚至没有直述语态,更别说祈使语态了。他们有千百种不同的方式表达也许、可能、恐怕、尽管、如果……却没有「是」,没有「否」。

因此,在该地入口处,跨次元事务署设的不是饭店,而是一张网,一张结实的尼龙大网。任何抵达祖埃荷的人——包括意外来到的人——都会跌进这张网,全身洒满浴羊药液①,拿到一份用四百四十二种语言清楚表示警告的小册子,然后立刻被送回他们原来的、虽没那么吸引人但比较坚固的次元,而且跨次元事务署会确保他们回去的姿势是头下脚上。

『注①:sheepdip,剪羊毛前喷洒在羊身上的药剂。』

在我去过的次元里,只有一个地方是我真的不建议任何人去,自己也绝对不会再去的。我并不确定那里算不算危险。我没能力判断危险与否,只有勇敢的人才有这资格。对一些人来说,刺激惊险是人生的调味料,但对我而言,那却会让人生顿失滋味。只要我一害怕,食物便味同嚼蜡(性行为使身体和灵魂都处在易受伤害的脆弱状态,我敬谢不敏),言语失去意义,思绪乱成一团,爱意陷入瘫痪。我知道,懦弱到这个程度也挺稀罕的。许多人要在极端情况下——比方人悬在半空中,牙齿咬着一根磨损快断的绳子,绳子用回形针别在一个漏气的热气球上,气球则飞在大峡谷上空——才会感到的惊恐,我光是爬上三级梯子往喂鸟器里添加小米就体验得到。而且他们会觉得那经验非常令人振奋,一待骨折的骨盆痊愈之后就跑去学跳伞。我则慢吞吞爬下梯子,紧抓着门廊栏杆不放,发誓再也不爬到六吋以上的高度。

所以除非绝对必要,我绝不搭飞机,而一旦真的困在机场,我也不会跑去那些危险的次元,只找无聊、平凡、复杂的次元,在那里我可以不至于吓得六神无主,只保持普通害怕就好,胆小鬼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

在丹佛机场错过接驳班机、打发时间的时候,我跟一对去过攸尼的友善夫妇聊了起来,他们告诉我那地方「很不错」。因为他们都上了年纪,先生带着一台昂贵的V8摄影机和其他碍手碍脚的电子设备,太太穿着紧身裤和非常不适合冒险的白色楔形底凉鞋,我便以为会让他们这样说的地方一定并不危险。这样想实在太笨了。我早该警觉到他们不大擅长形容。「那里很热闹。」先生说。「但都跟这里差不多。不是那种很外国的外国地方。」太太加了一句:「就像故事书里的地方!跟电视上看到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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