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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鹏山新说<水浒>(一)-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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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算离城也有八九里多路,果然看见前面路边有两个人提着朴刀,跨着腰刀,在那里等候,见了公人监押武松到来,便帮着做一路走。武松又见这两个公人与那两个提朴刀的挤眉弄眼,打些暗号。武松早瞄见了,只安在肚里,却只做不见。

四个人算计武松。但是,他们不知道,武松何等精细。

我们此前说过,一旦武松与你为敌,那就不是你算计他,而是他算计你了。

第四章 白刀子还没进去,红刀子已经出来

又走不过数里多路,只见前面来到一处,济济荡荡鱼浦,四面都是野港阔河。五个人行至浦边一条阔板桥,一座牌楼上,上有牌额,写着道“飞云浦”三字。

武松见了,假意问道:“这里地名唤做什么去处?”

两个公人应道:“你又不眼瞎,须见桥边牌额上写道‘飞云浦’!”

武松是不眼瞎,他看得很清楚,地方到了,时候到了,有些人的大限到了。

当然,这四个人,也看得清楚,地方到了,时候到了。只是,有一点他们的观点和武松不一致:他们满心以为是武松的大限到了。

观点不一致,没关系,等会就知道谁对谁错了。

武松站住道:“我要净手则个。”

那两个提朴刀的走近一步,还没动手,却被武松叫声“下去!”一飞脚早踢中,翻筋斗踢下水去了。这一个急待转身,武松右脚早起,扑咚地也踢下水里去。

那两个公人慌了,望桥下便走。武松喝一声“哪里去!”把枷只一扭,折作两半个,赶下桥来。那两个一看,先自惊倒了一个。武松奔上前去,望那一个走的后心上只一拳打翻,朴刀落水。武松就水边捞起朴刀来,赶上去,搠上几朴刀,死在地下;却转身回来,那个惊倒的还在那里瘫着,武松把那个惊倒的也搠几刀。

我不禁叹息:就这样的胆量和能力,还和武松为敌啊?

金圣叹也有几句叹息:“本拟武松死于此刀,谁料自家之刀,仍杀自家之身耶?”

这两个踢下水去的才挣得起,正待要走,武松追着,又砍倒一个;赶入一步,劈头揪住一个,喝道:“你这厮实说,我便饶你性命!”那人道:“小人两个是蒋门神徒弟。今被师父和张团练定计,使小人两个来相助防送公人,一处来害好汉。”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他们的计谋确实周密而歹毒,必欲置武松于死地,但是,百密一疏,武松已然逃出生天。

此时,云山苍苍,大道朝天,武松如冲出鸟笼的鸟,尽可以展翅高飞。

但是,武松却又问了蒋门神徒弟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呢?

武松道:“你师父蒋门神今在何处?”那人道:“和张团练都在张都监家鸳鸯楼上吃酒,专等小人回报。”

这小子武功胆量都不行,说话倒挺利索,一句话就交代清楚了人物、地点和事件。我们看,这一句话,可以拆分为三个语法层次:都在——都在张都监家鸳鸯楼——都在张都监家鸳鸯楼吃酒。

第一,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都在”。好,待会武松杀三人时,都凑齐了,省去武松很多手脚。

第二,“都在鸳鸯楼上”,更妙。一则映照两月之前,张都监八月十五中秋节也曾在此楼招待武松饮酒,当晚便设计捉了武松。一则写出这楼正是武松熟悉之处,待会武松上楼杀人,熟门熟路。当初张都监为了哄骗武松,假装亲热,让武松在家中后院随便出入,本意是要赚武松,自以为得计。岂料人事难料,时运偏转,变卦一出,正为武松杀他做了准备。

人谋阴险,岂料天公在上,天意更为难测!正所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那微妙的天意,随时让我们的如意算盘落空。

第三,“都在鸳鸯楼上吃酒”,写出他们的合谋,更写出他们的得意,这边杀人,那边吃酒,“专等回报”,何等惬意!一旦杀人成功,消息传来,举杯相庆,岂不快哉!何等歹毒!

所以,武松听了,不由得怒火中烧。道:“原来恁地!却饶你不得!”手起刀落,也把这人杀了;解下他腰刀来,拣好的带了一把;提着朴刀奔回孟州城里来。

一把朴刀,一把腰刀,武松回城了!

谁的头将应声而落?

第二十八卷 虎头狗尾

第一章 宁愿错杀一千,决不错放一个

武松是一个霸道人,崇拜武力,老子天下唯一。他自我崇拜,还要别人崇拜他。如若不然,就大伤自尊,甚至丧失理智而出手伤人。

武松在飞云浦连杀四人:两个押解他的公人,两个蒋门神的徒弟。

可是,武松知道,这四个人不过是受人指使。他的真正仇人,乃是张都监、张团练和蒋门神。于是,他带上一把朴刀,一把腰刀,一横心,竟回城里来。

武松原在衙里出入的人,已都认得路数,从马厩进入张都监家后,先杀掉一个马夫,直接往鸳鸯楼摸来,在楼下厨房里,杀掉两个侍候的丫鬟,径踅到鸳鸯楼扶梯边来,蹑手蹑脚摸上楼来。只听得那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说话。

说什么呢?当然是说陷害武松,谋杀武松的事。

只听得蒋门神口里称赞不了,只说:“亏了相公与小人报了冤仇!再当重重的报答恩相!”

张都监道:“不是看我兄弟张团练面上,谁肯干这等的事!你虽费用了些钱财,却也安排得那厮好!这早晚多是在那里下手,那厮敢是死了。只教在飞云浦结果他。待那四人明早回来,便见分晓。”

张团练道:“这四个对付他一个有什么不了!——再有几个性命也没了!”

蒋门神道:“小人也吩咐徒弟来,只教就那里下手结果了快来回报。”

武松听了,心头那把无名业火高三千丈,冲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左手揸开五指,抢入楼中。只见三五枝灯烛荧煌,一两处月光射入,楼上甚是明朗;三人猛抬头,见是武松,都惊出一身汗,心肝五脏都提在九霄云外。

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迎面一刀,先砍翻了蒋门神,转身回过刀来,又一刀,把张都监齐耳根连脖子砍着,两个人都倒在地下,张团练料道走不迭,便提起一把交椅轮将来。武松早接个住,就势只一推,扑地望后便倒了,武松赶入去,又是一刀……

转瞬之间,三个歹徒化为南柯一梦!

金圣叹于此叹息道: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人之遇害,可不为之痛悔哉!方其授意公人,而复遣两徒弟往帮之也,岂不尝殷勤致问:“尔有刀否?”两人应言:“有刀。”即又殷勤致问:“尔刀好否?”两人应言:“好刀。”则又殷勤致问:“是新磨刀否?”两人应言:“是新磨刀。”

复又殷勤致问:“尔刀杀得武松一个否?”两人应言:“再加十四五个亦杀得,岂止武松一个供得此刀。”

当斯时,莫不自谓此刀跨而往,掣而出,飞而起,劈而落,武松之头断,武松之血洒,武松之命绝,武松之冤拔,于是拭之,视之,插之,悬之,归更传观之,叹美之,摩挲之,沥酒祭之,盖天下之大,万家之众,其快心快事,当更未有过于鸳鸯楼上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之三人者也。

而殊不知云浦净手,马院吹灯,刀之去,自前门而去者,刀之归,已自后门而归。刀出前门之际,刀尚姓张,刀入后门之时,刀已姓武。于是向之霍霍自磨,惟恐不铦快者,此夜一十九人遂亲以头颈试之。呜呼!岂忍言哉!

金圣叹为三人叹息,我则为张都监惋惜。武松本来是他手上的牌,他却用他来杀自己。

宋江在柴进处一见武松,见他一表人才,眉宇间英气勃发,马上心中爱惜不已,当即刻意套近乎,终至于二人结为兄弟。

岂止宋江这样的眼光敏锐之人,就是开黑店的张青都知道武松这样的人,只能为友,不能为敌,所以化干戈为玉帛,与武松成了兄弟。

再往下,施恩的境界与胸襟比张青更低,但他也知道武松的宝贵,所以,他结以恩义,感以恩情,施以恩惠,终于使武松这样的人为他所用,两人也结为兄弟。

张都监呢?一边是武松这样的大英雄,一边是为人龌龊的张团练,选择和张团练为友而与武松为仇。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不仅仅是眼光问题,更是自身境界问题。

张都监被杀,不是不幸,而是必然,像他这样,所作所为,都是取死之道。

不仅他被杀了,他的一家老小,包括他的夫人、养娘玉兰,以及亲随、丫环,被盛怒之下的武松一口气杀了十五条人命!如果加上在飞云浦杀掉的四人,被他激怒的武松,一天之内,就杀掉了十九个人!这是一桩骇人听闻的血案!

武松确实嗜杀,在被武松杀掉的人里面,有很多是无辜的局外人。但是,殃及无辜的罪名,也不能由武松一人承担。张都监难逃其咎:是他,为了设计陷害武松,为了布下骗局,他调动了他府上众多人员,包括玉兰这样的无知少女。正是这样,让武松觉得张都监阖府都是坏人,全家从上到下都欺骗他,陷害他,于是,他一怒之下,玉石俱焚,好人坏人,有罪无辜,全都被杀!

在他的思想里,大概也是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放过一个。更何况,在那样的形势下,他也无法先甄别善恶,有罪无罪,再行下手。

杀了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以后,武松见桌子上有酒有肉,武松拿起酒钟子一饮而尽;连吃了三四钟,便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来,蘸着血,去白粉壁上大写下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武松为什么这样做?

一、敢作敢当。

二、更重要的是,在他看来,这又是一件可以让他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事情。

在我们看来,这是桩骇人听闻的血案,但是,他要的,就是:一、骇人;二、听闻。

就是要骇人惊人吓人,就是要别人听闻他的大名!

然后,他又把桌子上的金银酒器踏扁了,揣几件在怀里。

当初赖他偷,这些金银酒器曾经被当做栽赃之物,放入他的柳藤箱子。然后,栽赃成功以后,又从孟州知府的大堂上取回。

岂料今天真的归他所有了。而且不用偷了,直接杀人越货!

武松道:“我方才心满意足!走了罢休!”提了朴刀,跳过土城墙,趟过壕沟,投东小路便走。

他能走到哪里去呢?

逃命的武松,在极度疲惫之中,竟然被张青手下的四个火家(伙计)活捉,送给张青,要开剥了当黄牛肉卖。幸亏张青亲自来开剥,认出是武松。

那四个伙计因为误抓了武松而惶恐,只顾磕头,并解释说乃是因为近日赌钱输了,才决定出去抓几个行货。武松唤起他们来道:“既然没钱去赌,我赏你些。”便把包裹打开,取十两碎银,把与四人将去分。那四个捣子拜谢武松。张青看了,也取三二两银子赏与他们,四个自去分了。

武松有义气,却没有是非。这也是梁山好汉共同的特征。

武松常常自诩说,他专打天下不明道德的人,那么,这四个捣子,难道是明道德的人吗?

武松在张青家里将息了三五日,打听得到处都在缉捕他。张青提议武松去青州二龙山。鲁智深和杨志在那里霸着一方落草。

于是,张青、孙二娘利用他们以前杀掉的一个头陀留下的衣饰等物,把武松打扮成头陀,做个行者(未剃发的弟子,也指行脚僧)。武松拜辞了张青夫妻二人,腰里跨了头陀留下的两把闪闪发光的戒刀,摇摆着便行。张青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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