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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你干了什么-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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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巴巴讲了自己从小矮小口吃的自卑,这一次他显然要弥补一下自己的形象。目光还闪烁,说话却尽量有条理。这次给调查组倒水时,动作虽然还有些神经质,但是手没有抖得洒一桌子水。
  调查人问:周汉臣被学生打成反革命流氓分子后,还帮助学生过河转移、修建宿舍、上山采掘,渡过一个个难关,他当时什么动机?是不是想感化学生?
  江生回答:一个是确实对学生负责,像周汉臣这样的好老师就像好家长一样,子女再坏,总是为子女操心的。另一个也是希望感化学生吧,我想他可能有这个动机。他也会想生存、想手段。
  调查人问:他为什么没有想过逃离荆山岛工读学校呢?
  江生有些含糊其词:他说他吃饱喝足可以试一试泅渡过海,逃到大陆去。荆山岛离大陆十几公里,他说他有可能游过去,就是水太冷。
  调查人问:他和谁说的,和你吗?
  江生更含糊了,目光闪烁地回答:是。
  调查人问:你在什么情况下听他这样说的?你后来告诉别人没有?
  据调查人回忆,江生当时脸涨得通红,端起茶杯喝水,手又抖得厉害,茶杯磕着他牙齿发出嘚嘚响声。他有些结巴地说:没……没有。我没有告诉别人。调查人十分怀疑地看着江生。关于周汉臣准备逃离荆山岛的说法,是周汉臣最后被乱石砸死的因素之一。
  江生慌乱起来,开始有些结巴又有些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他说,他不是学生,是个老师,天然就和周汉臣沾边,和学生不是一个阵营。他一开始对周汉臣的态度又暧昧,结果也被学生贴了两张大字报。说他是周汉臣的保皇狗。那一阵他的日子很难过,端着饭盒去排队吃饭时,觉得比周汉臣还不是人。本来他就比很多学生矮小,此时排在学生队伍中遭白眼,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那一阵的感觉真像是一个被人捉起来拴上铁链的小鬼。到了领饭口,阎秀秀两手叉腰站在大师傅胡大爷、董胖子后面虎视眈眈看着他,吓得他差点拿不住饭盒。走在路上,肖莎莎还在他背后唾了一口。他真像只脱毛鸡,走到哪儿都遭人歧视。
  后来,是赵大鹰对他讲政策。赵大鹰说要团结江生。赵大鹰找他本人谈话,他高高地站在江生面前,让江生觉得对方是老师、自己是学生。据说赵大鹰为此还说服阎秀秀、肖莎莎,要把他和周汉臣区别对待。
  调查人问:你是不是觉得当时女生比男生更极端?
  江生回答:那我不清楚。后来听说因为我的事戴良才还和赵大鹰干了一仗。戴良才说赵大鹰姑息养奸,领导不力。可能是戴良才和赵大鹰有点争权夺势吧。又后来,听说肖莎莎、阎秀秀都站到赵大鹰一边,马小峰也是支持赵大鹰。戴良才就剩眉子不远不近地跟着,孤掌难鸣。还是赵大鹰掌稳了权。
  江生说,他当时极力表现得革命一点,在不伤天害理丢失良心的情况下尽量积极。他尽量去食堂帮厨,尽量帮着抄大字报;但是他绝不扔石头丢土块,也不上大会发言,让周汉臣少受一份精神迫害。
  调查人问:你是不是自己本身就不敢面对周汉臣?
  江生回答:是吧。
  江生说,那天,大陆上终于来船了,岛上一片欢呼。船运来了吃的,运来了报纸,运来了信,还运来了两个大城市的红卫兵。两个红卫兵一上岛,就抡着皮带趾高气扬地说:把反革命流氓分子周汉臣拉出来剃阴阳头,游街!赵大鹰、戴良才、阎秀秀等人大概是觉得丢了面子,便说:我们自己来。那两个红卫兵一边兴冲冲地往荆山岛工读学校走,一边说:你们太落后了。全国这浪头早就过去了。你们自己下不了手,我们帮你们打开局面。
  说着,一群人就冲进了周汉臣的房间。
  周汉臣像棵大树一样立起来,盯着眼前的人群。那两个大城市的红卫兵看着如此高大的人物,愣了一下,扬起的皮带狠狠地抽在了靠门口的一张桌子上,又抽在脸盆架上,脸盆架翻了:就这么一个破流氓?你们自己教训吧。说着,转身就出去了。
  江生说:当天晚上,荆山岛工读学校开了篝火晚会,庆祝大串连。
  调查人说:这事情特别关键,你把过程尽量讲清楚。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确实很重要,我们依据江生的主述和其他人物的陈述,相对权威地做出描述。
  大陆来船了,几十天的报纸和大城市的红卫兵打开了荆山岛工读学校造反团的眼界。大海封锁了他们这么长时间,周汉臣独裁了他们这么长时间,他们糊涂了这么长时间,现在他们不能再落后了,挽起袖子,纷纷要离开岛去赶全国革命大串连的尾巴。
  闹嚷了一阵,才发现这次来岛的船不大,最多能带三四十人走。二百人想一拥而上,那是要翻到海里不见天日的。戴良才说他要带人先去大城市串连。马小峰说他要带人先去。争吵了起来。造反团的骨干们想冲锋陷阵去全国串连,全校大群人又不服,闹嚷起来。赵大鹰急了,对戴良才和马小峰说:你们俩都不许去,我也不去。他又看着阎秀秀、肖莎莎、眉子说道:咱们头一批都不去,先把伤病员运走。一二十天来台风暴雨、过河转移、修楼施工、吃野果山萝卜,学校里已经有不少人头疼脑热拉肚子。赵大鹰在关键时刻稳住了要崩溃的局面。他盘腿坐在那里,一下显得更加仪表堂堂座山雕了。他说:等再来船再走。我最后一个走。这两天不许乱套,特别要防止周汉臣乘船逃跑。
  船是下午到的,风大了,浪高了,病号们乘船走又要进行筛选核对,来岛上串连的那两个红卫兵又想风光一番,决定船在小港湾里停一夜,第二天清晨再走。
  这一夜,荆山岛工读学校造反团要和大城市来的红卫兵联欢。
  运来了柴油,柴油发电机又响了,暮色降临的院子里又亮起了电灯。运来了粮菜,阎秀秀双手叉腰指挥着胡大爷、董胖子和几个帮厨的男女学生做开了丰盛的庆功饭。运来了报纸,困难潦倒的工读生们的革命热情一哄而上,在院子里搭起了主席台,点起了篝火。
  赵大鹰对江生说:今天你给老家伙把晚饭送过去。江生为难了,自从不让周汉臣和学生们一起排队领饭,都是造反团纠察队给他送食去。今天让他去,他怕遭嫌疑。赵大鹰说:我们相信你。他要和你说什么话,你就将计就计装同情,回来向我们汇报。我们想摸摸他的底。
  周汉臣独自坐在昏暗的房间里。看见江生端着热腾腾的白面馍馍进来,阴着脸说了一句:真感谢他们优待俘虏。又说了一句:谢谢你来送饭。江生说:是他们派我来的。我也顺便看看你。他问周汉臣:有电了,为什么不开灯?周汉臣说:从黑处看革命形势,清楚点。外面暮色下落的院子里篝火已经熊熊点燃了。主席台的那一面墙上还贴上了一条庆祝大串连成功的横幅。篝火的红光飞进来,映照着周汉臣皱纹深刻神情憔悴的脸。
  江生发现他又衰老了许多。
  外面篝火晚会开始了,江生在这个黑暗的屋子中感到一种被遗弃的荒凉。几个月前,周汉臣曾经在这个院子里领着全校学生开过一个篝火晚会。那天,大家跳起了集体舞。周汉臣也高兴地和同学们手拉手。学校里最丑的女生郝芳因为和周汉臣一次又一次手拉手而幸福得满脸通红。江生说:你吃吧,饭要凉了。周汉臣将馒头拿在手里,目光却依然呆滞地看着窗外。几个月前的篝火晚会,全校学生像争阳光的向日葵一样拥在他身前,现在他已是被抛弃在一边的牛鬼蛇神了。
  篝火晚会很火闹地进行着,又是歌声又是掌声。听见戴良才代表造反团讲话:红色革命造反团战胜了台风暴雨的袭击,战胜了楼房倒塌的危险,战胜了大海的封锁、饥饿的困难,战胜了反革命流氓分子一次又一次猖狂反扑,取得了今天的大好胜利。
  江生借着火光看见周汉臣凝视着院子面无表情。过了一会儿,周汉臣说起他想过泅渡过海。
  外面一片口号声。兴奋的男女学生在火光中跑来跑去。阎秀秀和肖莎莎走过来,她们大概对周汉臣房间没开灯很诧异,趴在玻璃窗上往里看了看,而后转身走了。肖莎莎还回头举了一下手臂,很随便地喊了一声:打倒流氓犯!
  江生看见周汉臣眼皮略跳了一下。
  江生说,那一晚周汉臣遭受打击其实最大。他看着周汉臣像一棵老树一点点枯朽。他手捂着肋下露痛苦状。江生问他哪儿不舒服?他没说。他让江生想办法问大师傅胡大爷、董胖子要点黄酒来,还说了几样采掘的中草药。江生想到周汉臣刚才要泅渡过海逃跑的说法,怀疑要酒是做这准备。周汉臣神情麻木地摇了摇头:跑哪儿去呀?江生也便想到,全国到处是红卫兵的通缉令。一个老师带着反革命流氓犯的帽子逃出学校,那就更罪大恶极了。
  江生说,他后来还是没敢为周汉臣要黄酒,怕万一成为周汉臣逃跑的协同犯。
  他说,他为此一直疚愧不已。
  调查人却不被江生疚愧不已的说法所蒙蔽,他们往下调查那天周汉臣到底和江生说了些什么?江生又向造反团团部汇报了什么?
  根据赵大鹰对调查组的陈述,江生曾经向他汇报周汉臣有可能准备逃跑。调查组确知,篝火晚会结束后,赵大鹰召集了造反团团部六人会议,专门讨论如何防止周汉臣逃跑。议及很多方案。最后,负责监管周汉臣的戴良才提出:从今天起,绝不能让周汉臣吃饱。要饿他,饿得他走不动,他就跑不了了。大伙便觉得这个方案十分出色。周汉臣力大无比,派多少人看他都不一定看得住,但是饿就把他饿趴下了。所有人都知道,周汉臣不会去灶房抢吃的。
  江生对调查人的提问慌窘异常,使得调查人怀疑倍增。
  又二十多年后,江生因受困于精神神经症找心理医生。那时他去病心切,不仅和医生坦言当年荆山岛工读学校的全部经历,也曾和作者讲了一切。后来得知作者要写这本书,他又恳求作者对他所言保密。作者同意了。对于江生这个人物,作者所知最多,披露最少。





    反革命流氓如何久打不倒 阿男看见人群围歼黑猩猩
    

  
  调查组当年第二次找阿男调查时,这个美术学院的白面书生冷静多了。
  学校方面给他做了工作,他本人也有了精神准备。调查组也反复讲明,对于荆山岛工读学校当年那些十五六岁到十七八岁的学生,一般也不会追究什么责任,主要是查清事实, 
为周汉臣做结论。
  十年的颠沛流离过后,这个当年外号奶油糖、贾宝玉的阿男现在依然有点像个白瓷人一样清洁地坐在面前,只不过脸显长,目光有些神经质。调查人推测,阿男之所以去工读学校,就是因为从小学到中学都在学校里演红楼梦。演到工读学校,被周汉臣管了一下。周汉臣倒了,他又演开了。据了解,当赵大鹰等人忙着贴大字报呼口号扔土块时,阿男其实躲在人群里东张西望。批判会一结束,他就混在散漫的人群里散漫。
  如果不是他第一次接受调查时的激动态度让人疑惑,调查组原准备对他轻描淡写了。这次总算平平静静讲开了,也就露出了他常有的敏感与神经质。有时坐在那里目光发愣半天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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