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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之回首已是百年身-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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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念乔本想抱怨,只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心知姐姐供她念这学校已不容易。虽说是有母亲遗产,但上次姐姐却说辞了报馆工作,在德国人的洋行做文书,薪水更多些。如此可见,母亲的遗产也不见得多丰厚,生活仍是辛苦的。
姐妹俩手挽手走去路口招黄包车,隔了一个月不见,各自话赶话地说笑个不停。
南方12月的天气并不很冷,穿件夹棉旗袍已经够了,念卿却套着格子纹的旧大衣,依然把她那条驼绒大围巾连脖子带下巴都遮了,头上还戴一顶老气的软边灰呢帽。连同那黑框眼镜,越发遮得整张脸密不透风。
“怎么穿得像个小老太婆,你才多少岁!”念乔口无遮拦地取笑姐姐,冷不防伸手便摘去她帽子,却见一头乌光动人的波浪卷发倾覆而下。念乔一愣,惊喜地叫起来,“你电了头发!”
“别胡闹!”念卿唬然变了脸色,劈手夺回帽子,趁四下无人注意,急急将长发绾了塞进帽子底下。念乔鲜少见她这么慌张,只道她是对外貌自卑,忍不住叹口气道,“姐姐,你要有些自信才好,不要总把自己遮起来。”
念卿低头不语,转身走在前面。念乔忙赶上去,亲热地挽了她手臂,嘻嘻笑,“其实姐姐很好看的,就是太不会打扮,真不知你在英国乡下都学了些什么,还不如我在孤儿院里好,至少嬷嬷们教会我梳辫子!”念卿愠色已缓,只低头笑笑,也不分辩。念乔只顾哄她高兴,脱口便说,“你电了头发就比以前好看,若再换一身打扮,不知有多迷人……程大哥就说过你其实很美呢!”
话一出口念乔就知道说错了,慌忙住口已经来不及。念卿霍然回头,眼镜底下一双眼眸灼灼迫人,“你见过程以哲?”
念乔赶紧摇头否认,“没有没有……转校之后再没见过!”
念卿牢牢盯了她双眼,声色俱厉,“最好是没有!那种公子哥不是你该交往的对象,自己专心把书念好,将来自会出人头地,用不着学红歌星攀附有钱人!”
两姐妹坐在广东餐馆里吃饭,无论念卿说什么,念乔都闷着头不说话。
只不过是错提了句程以哲,便招来这一通斥责,更夹些没头没脑的话,叫人好生委屈。念乔心里气恼,又不敢同姐姐争吵,一路上只低了头赌气,闷闷不说话。
瞧着她委屈模样,念卿心下也有些歉疚,自知一时气急将话说得重了——当时实在担心念乔再同程以哲往来,被她知道自己的隐秘固然糟糕,更担心小姑娘情思初动,错将一颗心系在程以哲身上,落得枉自伤神。只是她如今情窦虽开,犹自懵懂,某些话反而不能挑明了说。 
                  
 山雨欲来(2)
 今晚霍仲亨应当不会来小公馆,陈太也被暂时遣去办事,晚一些回去倒是无妨。念卿看了看时间,只作轻快地笑笑,“晚上邢云珠在东方大戏院演《谢瑶环》,我已买好票了。”
念乔怔了怔,知道姐姐从不爱听戏的,难得竟对《谢瑶环》有兴致。两姐妹一个月才聚一次,想想也实在不该怄气,便粲然笑道,“原来你这么洋派的人,也爱听戏!”
两人吃完饭去逛百货公司,刚拐过路口,却见乱哄哄一片人围在街心,将整条路截断。里边升腾起股股黑烟,火光隐隐,竟似大白天在街头焚烧东西。人丛里群情激愤,纷纷高呼,“抵制日货”、“驱逐倭人”……不断有人从街边商铺里抬出成箱成捆得货物,往那火堆上扔。人丛里有人打出“闽商联合会”、“湖广商会”、“四川商会”等各色旗帜……转眼间街心火堆烧得劈啪作响,浓烟越腾越高,群情越发兴奋高涨。
两人看得振奋,忽听警哨声响,有汽车声音隆隆驶近,人群顿时大乱。
念卿心惊,忙拉起围巾挡住脸,拽了念乔便跑,身后已是一片呼号混乱……
经这一搅,两人都是惊魂未定,也没了心思逛街,便沿着路闲逛。念乔嚷着晚上要吃姐姐做的饭,念卿不动声色,只说原先的房子已退了租,现今和同事一起租房子,不方便做饭。
念乔愕然问,“那今晚我住哪里?”
“你回学校,我回家。”念卿无奈,看着念乔一脸的失望,忙好言哄她,“只是暂时分开,等我多攒些钱,就租一套大房子……从前分开七年都不怕,现在算什么。”
念乔低头沉默了半晌,突然冲口说道,“姐姐,既然过得这么辛苦,为什么还让我念书,我也可以出来工作的!”
念卿脚下一滞,强笑道,“傻话,你当然要念书,不但要考上高等学堂,往后还要送你去奥地利念书,既然学了声乐,就要学到最好,这一行若要出人头地……”
“姐姐!”念乔蓦地打断她,“我不去外国!”
这个话题两人已争执过多次,念乔是决然反感外国的,每次提及留洋的事,必定同念卿发急。
瞧着她涨红的脸,念卿掉头什么也没说,只无声叹息……她仍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讨厌妈妈,讨厌洋人,连同对留洋念书也深恶痛绝。
今日不想再和她争吵,念卿略过这话题,看一眼时间,吃过晚饭也差不多该去戏院了。
这一场戏看得异常沉闷,两人都怀有心事,心不在焉。
散场之后,随人群走出戏院门口,看天色似要下雨,念卿忙去路边买了伞。转头却瞧见有卖糖炒栗子的小贩,眼前顿时一亮,拉了念乔便奔过去。
两人捧了热乎乎的栗子,一面呼烫,一面忍不住馋地剥起来。
“从前爸爸剥栗子剥得可快了!”念卿高兴之际,突然想起爸爸,忍不住感叹,“我记得爸爸最喜欢剥好栗子逗我们,谁肯亲他一口,便给谁吃。”
念乔正咬住一颗香软的栗子,听得这话,喉间哽住。
“你还记得爸爸么?”她转头望住念卿。
“从来没忘记过。”念卿恍惚了下,眼眶不觉有些发热。
“还以为你早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念乔语声转淡,透出讥诮。
“念乔……那时你还小。”念卿无奈。当年她才九岁,而自己也不过十三岁。往事纷纭,刹那间涌上来,似溺水的感觉。念卿深吸口气,强迫自己甩开回忆,疾步往前走,“走吧,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学校。”
“既然已过了七年,为什么还要回来?”念乔在身后幽幽开口。
念卿身子一震,僵立在路灯下,竟没有勇气转身。
果真下雨了,丝丝寒雨洒下,昏黄路灯笼在一团水雾中。
“跟着那洋人去了英国,你们已有锦衣玉食,就算她死了,你也有遗产。如今特地回来,就是为了拯救我,好将我也带离苦海?”念乔语声变得急促尖刻,“为什么我必须得留洋,外国就那么好吗?” 
                  
 山雨欲来(3)
 念卿霍然转过身,“你到底想说什么?”
念乔被她目光逼得一窒,然而话已冲至唇边,“对于你们,虚荣心就那么重要?”
“虚荣心?”念卿睁大眼睛望住妹妹,怔怔听着伤人之语从至亲口中说出。
“难道不是吗,她跟洋人私奔不是因为虚荣?你令我念贵族女校,令我留洋,难道不是虚荣?”念乔索性不管不顾,将心底压了许久的话统统倾泄而出,“姐姐,我常常觉得你很陌生,不再是从前的姐姐!你跟她一走就是七年,爸爸孤零零死去,这些年我只当你们都已经死了!可你回来了,口口声声要重新给我一个家……可是,你从来不问我想要什么,对什么事都一手决定,对旁人好意拒于千里之外,你心里到底想些什么,我真的看不懂你!”
她的声音听在耳中,渐渐变得不真切。
念卿茫然片刻,望住念乔,将她看了一遍又一遍。
“下雨了。”念卿仰头看一眼天上,似乎没听见念乔的话,只撑开伞替她遮住雨丝,一手还抱着纸包里的栗子。念乔却往后一退,避开伞,宁肯淋在雨里。
念卿顿住,手上一松,任雨伞被风刮走。
“不受我的恩惠是么?”她微微一笑,猛然将那袋糖炒栗子往地下一掼,栗子骨碌碌滚落一地泥水中,“好,有骨气,你便自生自灭给我瞧瞧!”
夜风吹得雨丝唰唰打在脸上,念乔煞白了脸,抬手挡在眼前,再睁眼时,只见念卿已转身离去,头也不回地走远。
陈太总算等到云漪回家,却见她身上淋湿,脸色发青,噔噔直上二楼。她忙跟上前,云漪却只回一句“不关你事”,便摔门进了浴室。陈太莫名其妙,暗恼这女人最近越来越疯,该叫秦爷好生教训一顿才好,便也懒得理她,径直下楼回房睡觉。
浴室里水汽蒸腾,水流哗哗打在脸上,将泪水全部带走。
云漪掩住脸,满心悲酸却不知是为谁,为念乔、为妈妈、还是为自己……当年妈妈带了她登船,远离故土,看着码头越来越远,妈妈也曾流着泪说,念卿,往后你会不会怪我?
如今念乔一声声质问,又叫她怎么回答。
为什么回来,自然是因为,这里有国,有家,有亲人——哪怕这国是内外交困、千疮百孔的国;这家是人去楼空、败落殆尽的家;这人是情分疏离、误会重重的人。
一心将念乔远远送去国外,却是不想让她涉入这烽火频起,内忧外患的乱世。人在其间,命如飘萍,她已是泥足深陷,断不能再让念乔步入这境地。可那傻孩子只见满眼繁华,哪里知道乱世的险恶。
悲伤的时候,云漪总躲在浴室里,只有这小小空间才是隐秘安全的地方。
外面似乎有动静,想必是陈太又来看她。
云漪不出声,将水流开得更大,厌恶那无处不在的耳目。
又过了良久,直洗得手脚都发软,云漪这才关了水,擦干头发,随便披了件浴袍在身上。
推开浴室门的刹那,云漪一呆,眼前竟黑蒙蒙一片,窗帘却拉开了,透进微弱亮光。
窗外雨还未歇,打在窗玻璃上沙沙作响……方才进浴室之前,分明开了灯。
刹那间遍体生寒,云漪想也未想,立刻扑向床头,摸到枕下的匕首。
抽刀的刹那,寒光亮起,刀身映出身后一个隐隐黑影。
云漪猛然回身,举刀刺下! 
                  
 长夜厮守(1)
 刀光划破黑暗,朝那黑影当胸刺落。
刀锋只差寸许刺到,云漪腕上骤然一痛,被他紧紧钳制住,高大黑影近在眼前,将她整个人罩住。熟悉的男子气息逼近,带着若有若无的烟草香和莫名温暖的味道。
“下手这么狠?”他翻腕一带,轻松缴去她凶器。
映了窗外微弱光亮,刃身寒芒在他手中一闪即敛,瞬间映上那英武眉目。
昏暗之中,他一双眼睛格外锐利,雪光似的将她洞穿。
“是你……”云漪身子一软,被他伸臂揽住,顺势带入怀中。贴上他健硕胸膛,云漪终于缓过神来,悬在嗓子眼的一口气重重喘出,惊魂未定地望了他,只是急促喘息。
霍仲亨抛下匕首,一摸她额头,触手都是冷汗。
“怎么怕成这样,早知不来吓你了。”他笑起来,揽住她在床边坐下,云漪立刻挣起来,急急要去开灯。霍仲亨将她拽回身边,察觉她仍在簌簌发抖,甚至比刚才抖得更厉害。
——她连身后是谁都没看清,第一反应便是抽刀,下手即是致命之处。假如今晚不是他,而是陈太或别人误入房间,势必已出人命。换作任何一个寻常人,就算胆大警觉,也不应是这样的反应。何况,她还在枕头底下随时压着匕首……霍仲亨凝视眼前女子,她也正定定望住自己,身姿紧绷戒备,似一只面对猎人的母豹。
云漪遍体冷汗,手脚都已绵软。
他的目光为什么这样亮、这样利,似两把锥子将她钉在原地……他怀疑了,必定是怀疑了!
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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