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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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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我自己能走她还非要扶着我不可。”
  我想她既然有这份闲心,就说明她身体恢复得不错。
  后来病理切片的检查结果也出来了,瘤子是良性的。

  这是我们最感幸福的一段时间。
  我常志得意满地对妈说:“妈,我真高兴我签了字,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
  妈也多次对小阿姨说:“你阿姨要是不签字,她会后悔一辈子。”
  连甲大夫也对我说:“你决定手术还是对了。”
  现在想想这句话,真觉得是上天对我的鞭苔。

  胡容来看望妈的时候,见她脸色又红又白气色极好,就说:“姥姥年轻多了。
从今以后,您的年龄应该从一岁算起。以后谁再问您多大年纪,您就说:‘一岁。’”
手术后妈确实显得年轻了,因为手术在头上横切一刀,又经过缝线,头皮相应拉紧,
额上的皱纹自然见少。
  剩下的遗憾就是妈那双眼睛。
  妈年轻时是压倒群芳、风光一时,这双眼睛功不可没。那不仅是双眼皮,简直
是三眼皮。
  可是到了老年,三眼皮一耷拉,就比一般的双眼皮耷拉起来长多了。妈的一双
眼睛,竟让那眼皮遮得不见庐山真面目。
  今后妈还会有相当长的一段好日子,何不请美容师把眼睑的松垂部分剪去,虽
不能完全恢复妈那双眼睛的风貌,至少也能让妈精神精神。
  我对妈说:“等您身体完全恢复以后,我把美容师请到家,把您上下眼皮松垂
多余的部分剪掉,您再精精神神过几年。您没见咱们的领导人某某某和某某某,不
都剪了眼皮、染了头发吗?立时精神多了。”

  如果躺在床上养息,她就半合着眼睛看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做这、做那。我
走到哪儿,她的眼睛就跟我转到哪儿,舍不得睡去。
  我们这样朝夕相伴的机会不多,早年是她为生计奔波,等到退了下来,我以进
入了社会,开始了艰难的跋涉。两下总难凑齐。
  一九九一年十月我有一次访问法国的机会,妈住院后我想都没再想过这个问题。
我以为妈也不会记住这件顺口一说的事,没想到这时她突然问我:“你还到法国去
吗?”
  “不去,您住着医院我怎么能离开您。”
  这是她唯一一次婉转地表示了对我老是离开她的不安。过去她从未有过这样的
表示,不管我去的多远、多久,她都默默地隐忍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对可能发
生什么紧急情况的恐惧。过了危险期,在妈的抵抗力相对增强以后,就让小阿姨到
医院来助我一臂之力。她一进病房妈就对她说:“小月,几天没见你了,我真想你。”
也许她表达的是对健康、对正常生活的向往。
  可是小阿姨一来就干了一件让我感到晦气的事。她刚一洗碗,就把唐棣送给妈
八十大寿(我们在美国按照过九不过十的风俗,当然也是趁着大家都在一起的机会,
提前给妈过了八十岁的生日)的生日礼物,一个陶瓷口杯打碎了。我洗了那么多次
都没出问题,她怎么一来就打碎了呢?心里别扭极了,可是也没有办法补救了。只
好想,她经常打碎东西,我还曾让她到医院检查一下,看看是否神经方面的问题。
这次打碎妈的口杯也许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不过是我的多虑。
  所以不要说一切都是突如其来,经过这次大难,我感到凡事可能都有先兆。

  见妈手术后恢复得很好,我才把不手术的恶果告诉她。妈说:“实际上手术前
几天眼睛基本上就看不见了,”
  不过我不大信。妈常受心理作用的支配。好比我给她买过法国一种叫做“都可
喜”的菜,针对她常受心理作用支配的特点,有意告诉她,那种菜是法国造,每瓶
三十九元,很有效。妈果然说她服菜以后,眼睛清楚多了。其实按照她的病情,吃
什么菜都不行了。

  十月一号,星期二。小阿姨开始替我陪床,我可以回家休整一下了。也不光是
休整,而是想浏览一下饮食市场,看看能不能给妈调配点花样。
  在我陪床住院无法分身回家期间,只能是小阿姨做什么吃什么,妈在营养方面
的需要,主要靠保健食品补充,对促进食欲并没有什么好处。我也曾在医院附近的
餐馆买过小炒,只要对妈有好处,价格贵贱好说,可是现在的餐馆差不多是徒有虚
名,卫生和菜蔬的新鲜程度很成问题,口味也难让人恭维。只有一次,那个红烧海
参还算差强人意。我虽然也不会做,但总有那份为妈尽力而为的心意。
  我先乘五十四路公共汽车到王府井,打算在王府井给妈买罐“力多精”。我知
道和平里的一家食品店有卖原装的“力多精”。但趁换车之便能在王府井买到最好。
  因为是节日,车上很挤。我只能紧贴车门,站在最下一层踏板上。站在上面一
层踏板的人裙裤上,粘满了灰白色的、可疑的黏液。
  装满空饭盒、空瓶子的口袋挂在我的肩上,我不紧不慢,甚至是逍遥自在地走
在华灯齐放的大街上,走在身着节日盛装的人群中。
  我知道我再也不必着急,妈的危险已经过去,让我们心惊肉跳的生死之谜已经
揭晓;我不必再为了妈的等待住医院迅跑;也不必为了给妈送菜,或送别的什么赶
往医院;或提心吊胆地等待医生宣告有关母亲的生死存亡……
  无声的细雨滋润着我。我没有打伞,体味着只有经过拼搏才能体味到的,那份
风息浪止后的疲倦的宁静;享受着上帝赐给我们母女的这份恩泽。
  行人熙熙攘攘,周遭的世界繁闹而虚空。我肩负着与这世界毫无干系的沉重,
和与这世界毫无干系的轻松,走着、走着。明白了除了血肉相连的妈,不管你活、
你死、你乐、你哭……你和生活于其中的这个世界其实毫无干系。没有,走遍王府
井的食品商店都没有原装的“力多精”。香港造的口感和原装的口感就是不一样。
没有那么沙口,也没那么容易冲化,看来还得到和平里去。在我办得到的情况下,
我愿尽力给妈提供最好的服务。
  我怕日后脱销,一下买了两大罐,每罐一公斤,够妈吃些日子了。可是妈终于
没有吃完。

  十月二号,星期三。下午给妈擦洗的时候,发现她肛门周围有几小块溃伤。肯
定是昨天没有擦洗干净所致。平时每日给她洗两遍,我一回家休整,晚上那遍免不
了由小阿姨代劳。这样的事外人哪能完全彻底。心想,一点操心不到都不行,以后
再也不敢依赖他人,一点也不能依赖。哪怕时间再晚,也要给她洗完再走。回家时
经过东单,在东单中药店买了一管马应龙痔疮膏。这种药膏对过敏和溃伤也很有效。
本想第二天去医院时再带给妈,因为还在节假期间,公共汽车很不好乘。可是想到
这一夜妈会很不舒服,就又挤上汽车回到医院,给妈洗净患处,又涂上药膏才安心
回家睡觉。 


第七章 
 
  一般手术后第三天,或第五天就拆线了。妈的伤口因为有了那一番周折,是第
八天拆的线。 她的伤口长得很好, 很平滑。就是一到晚上,妈就不是妈了。她的
“谵妄”越闹越厉害。手术后已然消失的尿频,到了晚上又变成几分钟一次,我整
夜整夜无法休息。我不是没有经济能力再请一个阿姨来照顾妈,我总觉得这种时候
我应该时时刻刻伺候在妈的身边,否则就太对不起她的养育之恩。再说看护病人的
阿姨不容易请到,有一个很有经验的老阿姨,我愿每月给她三百元的工资,她倒是
很愿意,但她要求长期的合作关系,而我只能在妈住院期间雇用她,因为妈并不瘫
痪在床、长期不能行动的病人,此事只好作罢。
  可是这样做的结果不但没有照顾好妈,反而让我犯下不堪回首的过错。
  好比服侍妈的大小解。医院的便盆个个摔得残破不全,分到我们名下那个,也
是病房里的最后一个。偏偏与身体接触的部位不但摔掉了搪瓷,还凹凸着高低不平
的烂铁皮。我始终不明白谁能把便盆上的铁皮造就成这般模样。让小阿姨到医药商
店买个新的,她说找不到门。而我又离不开医院去买,只好先凑合使用医院里的便
盆。如此这般,我不但要一手托着妈的下半身,一手把便盆放在她身下一个合适的
位置,还要在她身体接触那些高低不平的烂铁皮之前,赶快把手翻过来。手心朝上
地垫在高低不平的铁皮上,免得那些烂铁皮硌疼了妈。
  这时,妈又一再说起那句不吉利的话:“我怎么这么沉啊。”
  但我这时的心情,比之八月份她做核磁共振这样说的时候轻松多了。毕竟最危
险的时刻已经过去,沉不沉的事就没再往心里去。其实这都不是好兆头。
  我终因力不胜任扭伤了腰。而这个过程的每一环节都得动腰上的劲。
  我只好让妈在我放便盆的时候配合一下,两双脚尽量往大腿根部靠拢,接着两
脚一蹬,身子再往上一撑臀部就能抬起一些,那就会省我好大的劲。我说:“这一
点也不难,您的两双脚靠大腿的根部越近,您也就越省劲。”
  可妈就是配合不了。我看出她不是不肯这样做,她好像是力不从心、无法把脚
靠拢至大腿恨部的合适位置,当然也就无法撑起她的身子。有时靠拢一点,也是有
其形而无其实。我照旧还是难的不行。
  负荷超过极限就要失控。
  特别是她几分钟一次小解,根本就没有几滴,我想,她都没病了怎么还这样折
腾人呢?难道不能把排尿的次数集中一下、将周期延长一点?那就会减轻我很大的
负担。这样一想之后,手就会重重地拿起她的脚,又重重地往她大腿根部一摆。妈
就生气地白我一眼,她一定想到了“久病床前无孝子”的老话。
  新便盆终于买来以后,有时妈用完了我也不拿开,就放在她的身下。心想,反
正过不了几分钟还得用,便盆又是新的,很光滑,放在身下不会有什么不适。这时,
妈也就能撑起身子,把身下的便盆扒拉到一边。
  这能不能说明妈本来可以配合我?
  当然也说明便盆放在身下还是不舒服。可我却心怀恶意地把她好不容易扒拉到
一边的便盆再给她放回身下,企图用这种办法刺激她将排尿周期延长一些。
  妈到底清醒还是不清醒?
  要是清醒,为什么不懂得心疼我?
  要是不清醒,为什么知道把便盆从身子底下挪开呢?
  现在我明白,我是冤枉妈了。她能不心疼我吗?她要是不心疼我,她能坚决要
求手术吗?她就怕她成为我的累赘,她就怕她好死不如赖活着地折腾我,这不是刚
刚过去不久的事吗?我都看着了、经历了,怎么还能这样冤枉妈呢!她之所以这样
折腾,肯定还是神智不大清醒的表现;她的两脚不听指挥,肯定和术后没完全恢复
有关;她几分钟一次的排尿,也许是和插导尿管的刺激有关……
  又比如,逢到她一会儿起来,一会儿躺下,几分钟就让我给她改变一次体位时
候,我也认为她过于随心所欲,不大为劳顿的我考虑。累极了眼,在扶她坐起的时
候,难免气哼哼地用力把她往前一推。她也总是恨恨地“唉呀”一声,那就是对我
如此待她的、最严厉的批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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