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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文集-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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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成了冥冥之中命运赋予张洁的重要使命。后来,她便发表了长篇纪实作品《世
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一份深挚的对母亲的固恋,使我意外地从中发现了破
译张洁一度表现出的女狂人一般文学之恶的谜底,从而看到了她心血颜色的变异。
因此,就从这里展开话题,我想,无论往后看还是朝前看,都可以探到一些解释张
洁的本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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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年代后期,以《他有什么病》为鲜明标志,张洁文学的风格形态开始发生
大幅度陡转,我曾比照人生更年期的焦躁和怪癖将这样的变化命名为文学的更年期。
与八十年代相比,尽管九十年代在政治、经济、文化和人心世态上都发生了很大的
变化,但是张洁并没有因为这变化结束她的文学更年期,而是更加着力于内心仇恨
与厌恶的宣传,继续以毒攻毒以恶抗恶,继续讽世讥俗,继续老辣尖酸和刻薄。应
该注意的是,在这种狂怒与怨愤的继续中,曾经表现出的非常态化的文学情绪及造
成小说秩序紊乱与抽象的现代荒诞形式的经营已明显消褪,直接切入现实人生的胆
量与气魄则令人震惊。当张洁以极彻底的现实主义姿态站在世人面前,以她格外的
坦率格外的无所顾忌让许多人感到气愤和可怕也令许多人兴奋不已的时候,她实际
上已经走上了对人生彻底失望的情绪绝境。于是,一种无可奈何深刻的悲哀流贯于
这一时期作品的绐终。这样,我们看到九十年代初的张洁,是一个悲哀到极点的女
狂人。

  《日子》在大到国家意识小到查算收交水电费的生活琐细中放开笔,写尽国人
过日子的真实情境。作品的主人公是位小有名气的数学家,却没有为此而被生活特
别宠爱,他无法逃开社会人生的方方面面对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影响和纠缠,个人微
不足道的意志和愿望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一种不可逆转的外力任意奴役。如果从写作
过日子小说的角度看,张洁是在许多作品的基础上续写大众人生的烦恼和一地鸡毛,
但是她却打破了被称之为情感零度介入的遵循,在字里行间投入了强烈的主体反讽
与调侃的色彩,将深沉的人生悲剧体验化作一种非庄严的形式呈现出来。这样,我
们便看清了我们每一个人在过日子中消损的渺小生命,看到了我们生命中的不能承
受之轻,从中感到了某种昆德拉式的对人类媚俗境况的揭示,同时体会到无法改变
或根除的人生媚俗存有的深刻悲哀。甚至可以说,张洁在此间的文学之恶是指向媚
俗的,她全部恶感的渲泄都因着媚俗的敌手也是我们自己——看看那位数学家的妻
向日本的寻根,看看他在查算收交电费过程中因为种种的扯淡而遭遇的周折,再看
看新上任的党委书记等等的街头形象,就仿佛面对着像玫瑰花一样开放的癌细胞,
对游荡在人们日子里的那些超时空超政治却又难以最终消灭的敌手,张洁怎能不悲
哀又无可奈何地调侃数学家:“他就无病呻吟地、贵族化或小布尔乔亚式地、觉得
如此蒸蒸日上、欣欣向荣,我们的前途无呀么无限好,我们的日子比呀比蜜甜的日
子没劲、没意思……”是的,只能如此。有一种悲哀让人流不出眼泪,也无法使你
对它保持平视的目光且逼你进入调侃的角色或者干脆哑默。这时候,无论是讥笑是
咒骂是幽默是调侃,都含着流不出的眼泪,藏着深在的悲哀。

  如果说《日子》中的文学之恶是无性姿态下的表达,那么张洁在《红蘑菇》、
《上火》、《她吸的是带薄荷味儿的烟》中现出的文学之恶像是有性姿态的狂舞。
在一个特殊的时空背景下,因为这有性姿态的狂舞,张洁曾给沉寂巳悲观的文坛添
加了些兴奋与谈资,甚至出现了已经显得十分陌生的文学轰动效应时竞相传阅小说
的情景。张洁和她的小说被许多人依照自己的方式咀嚼,并且嚼出了很多可以说出
也可以写出或只能说出却无法写出的滋味。

  在种种的议论中,我听到了一句让我一惊且十分锐利的话:张洁恨死了男人。
我把这话告诉了张洁。她说:对,我是恨死了男人。

  这便注定了张洁在相当一部分文学之恶的渲泄中所持的性别立场。她把自己变
成一个被逼上梁山的女狂人,一个充满女权自觉性的讽喻大师,代替妇女们与现实
对话。她把隐匿在男性世界的种种卑劣与丑陋无情地撕破给人看,故意让其在家庭
生活中、政治舞台上、文化变兹里丢尽人出尽丑,以达成内心不可抑制的恨与厌恶
的宣传。

  《红蘑菇》以悲哀怜惜和痛恶鄙视的双重笔墨揭开了家庭生活的内幕,张洁把
前面的一半笔墨投给了女主人公梦白,把后一半笔墨毫不遮掩地泼向梦白的丈夫吉
尔冬。可以说,在象征的意义上,梦白的人生体验也是张洁自我的寓言,吉尔冬肉
体和精神全面阳痿之下的虚伪和贪婪则成为这一自我寓言生长的根由。张洁在此间
的性别立场并不是像《方舟》那样古老的男女生存不平等权力的倾诉,而是女性在
获得政治、经济、文化生活各方面的应有权力之后,对妇女自身和男性世界的人性
(弱点)及灵魂的现代审视。这正是现代妇女写作在经过了女性一女权而进入到女
人阶段后的重要命题。

  《上火》中,政治的内幕因男性的主宰和人生表演而显得格外污浊,人伦的堕
落与政治的卑鄙成了一对双生子。看得出,张洁再也耐不住性子去按部就班地诉说
来自女性世界的那份痛苦,她怒不可遏,恶毒嘲弄的讽喻的和戏拟的方式使她在再
现的意义上表现出某种政治参与倾向。她的性别立场是在以归谬手段呈示男性世界
的丑陋中表现出来的。它不是站在女性立场上控诉的表达,而是基于与男性为中心
的世界的对立边缘的批判性表达。它不是女性情感的放纵与渲泄,而是理性控制之
冷峻的嘲讽和不留余地的戳穿。这篇作品以独特的智慧风貌所展示出的现代妇女写
作的文化风姿,有望把女界人生的命题推向一个令人目瞪口呆的境界,其间对政治、
权力的关注预示了现代妇女觉悟的新内质。(顺便说一句,蒋子丹新近发表的《左
手》也是与《上火》具有同样意义的小说。据说,张抗抗等女小说家也写作了类似
风格的作品。)

  《她吸的是带薄荷味儿的烟》给人一种《镜花缘》般的性别角色面目颠倒的阅
读快感,当张洁深入到一个男子的丑灵魂,剖露出的却是文化布置下特别以女为造
字偏旁的男性“妓”意识时,传统观念中肉体出卖的主动者和受动者极滑稽地发生
倒置,犹如曾经走进李汝珍用笔营造的女儿国,张洁故意让那个异想天开不知羞耻
的小子赤裸裸地出乖露丑,让那个被他打上算盘想好好利用一番玩弄一番的年老色
衰的女舞蹈家,站在文化布置给男人的绝对优越地位上来、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
之身,其中的刻毒和恶作无疑是性别立场之上一种文化压抑感的反拨和控诉,也是
一种女性(特别是有了些年纪的女性)人格权益的张扬和维系。

  稍稍留意就会发现,张洁的这几篇小说的主角都是男人,这与她早期倾心撰写
纯然女性的故事——如《爱,是不能忘记的》、《方舟》、《祖母绿》——是创作
重心的一个转移,也是她进入文学更年期后的主要变化。在失却了正统的女性角色
面目不再多情浪漫不再哀婉温文之后,张洁也间或写一点如《脚的骚动》、《最后
的高度》那样以女性为主人公的作品(注意:两位主人公一个年老一个色衰),可
是,这类文字在风格形态上既不同于张洁前期的纯情之作,又有别于她深入男性世
界后那种着力恨与厌恶宣传的审丑或上火之作,蕴含着女性独有的人生况味和觉悟,
文字平实而深沉且拖着哀婉的余韵。我曾生出过这样的猜测:在张洁的文学之恶发
泄得差不多的时候,也就是她的文学更年期过去之后(是否还会有一个文学的老年
期?),倘若再转向妇女自身,重新书写女人或自己的故事时,会不会就是这样子
的呢?

                  2

  可能,张洁自己都难以相信她的文学更年期是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嘎然而止——
在她的恨与厌恶还没有来得及渲泄尽时,在她总是上火甚至火冒三丈时,曾经迫使
人不能不狂舞的一切,都因她没有留住母亲生命的回天之力,而在蓦然间被痛悲和
懊悔抹去了。

  三年前,张洁五十四岁的时候,母亲的去世把她抛到绝望的深渊,肉体和精神
一下子被彻底击垮了。她像可怜的孩子一样挂着满脸的泪问我:我还能熬过去么?

  我曾惊异。因为在我的理解里,难以承受或造成丧母创巨痛深的,似乎不该是
张洁这样的年纪。前不久,看到了张洁发表的长篇纪实作品《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
人去了》。在同我谈起母亲的时候,她依然像三年前那样恸哭失声。她说:我的生
命其实在五十四岁的时候就结束了。

  我信,不再惊异。因为从张洁写母亲的长篇纪实作品中我切实地读出了她与母
亲结下的生死之交和生死之恋,明白了其中藏着的原来是早已超出一般母女情感的
一份对母亲的固恋。

  当代著名的社会心理学家和精神分析学家埃里希·弗洛姆把这样的固恋称之为
—一对母亲的共生固恋。显然,对于张洁,这份固恋已成为与她的人生和写作胶合
在一起的无论如何也扯不开、剪不断、抛不掉的情结,成为驱动她创作成长的根系。

  当张洁对母亲的固恋还处在潜隐状态或对母亲的爱还没有深至因恋的程度时,
她确实曾经诚挚地爱过母亲之外的许许多多。无论作为作家,作为女儿、情人、妻
子、母亲、同志和朋友,她为许多爱所支付的代价是不惜血本的。生活中的张洁在
回首往事时,无法褪去太深的关于某些爱的流失的记忆;创作上的张洁,在完成了
从文学的少女时代向文学的成年时期再向文学的更年期蜕变和转型后,甚至羞于提
及她曾经以心血颜色写下的那些十分美好的爱的寓言和故事。但是,谁都不会忘记,
处在文学少女时代的张洁对人间之爱的书写所倾注的淋漓鲜血和生命。她能使人想
起以血谱词的李清照。《爱,是不能忘记的》至今仍可以看作是理想爱情的一次流
血的宣告,是痛苦理想主义的现代祭典;《祖母绿》依然可以理解成作为母亲也作
为情人的和生命意义的祭礼。那时,张洁展示给人们的文学歌舞仿佛是纯情少女的
表演。

  就在大家正在看好的时候,张洁已不屑于她的表演。

  于是,爱的宣告和祭礼之后,张洁一点一点反叛了自己。因为在文学的成长过
程中,这个世界太多的人生鄙陋和人性缺陷教育或教训了她。张洁失望极了,失去
了继续以爱的无价付出承担生命重负的耐性,只想跳将起来恶狠狠地诅咒和做文学
的狂舞。其实,那些变态的书写既是主体悲哀失望的世界感的孕育,也是其内心脆
弱的表明。对丑与恶的魔掌紧紧抓住的这个世界,张洁无力承受也无法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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