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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1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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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的日子无声无息的溜过去了,又到了细雨纷飞,寒风恻恻的季节。商店的橱窗里又挂出了琳琅满目的耶诞装饰品,街道上也涌满了一年一度置办冬装,及购买礼物的人群,霓虹灯闪烁着,街车穿梭着,被雨洗亮了的柏油路面上反映着灯光及人影,流动着喜悦的光采,夜是活的,是充满了生气的。

    唯一不受这些灯光和橱窗引诱的人是云楼,翻起了皮夹克的领子,胁下夹着他的设计图,他大踏步的在雨雾中走着。

    周遭的一切对他丝毫不发生作用,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沉思的、沉默的、沉着的迈着步子。走过了大街,走过了小巷,从闹区一直走到了冷僻的住宅区,然后,他停在信义路一间简陋的房子前面,掏出钥匙,他打开了门。

    一屋子的阴冷和黑暗迎接着他,扭亮了电灯,他把设计图抛在书桌上,在一张藤椅中沉坐了下来。疲倦的呼出一口气,他抬起头,无意识的看着窗外的雨雾。然后,他站起身子,走到墙角的小茶几边,拿起热水瓶,他摇了摇,还有一点水,倒了杯水,他深深的啜了一口,再长长的叹息一声,握着茶杯,他慢吞吞的走到一个画架前面,抓起了画架上罩着的布,那是张未完工的油画像,他对画像举了举杯子,低低的说:“涵妮,好长的一年!”

    画像上的女郎无语的望着他。这是云楼最近画的,画得并不成功,一年来,他几乎没有画成功过一张画。这张是一半根据着记忆,一半根据着幻想,画中的女郎穿着一袭白衣,半隐半现的飘浮在一层浓雾里,那恬静而温柔的脸上,带着个超然的,若有若无的微笑。

    “涵妮!”

    他低低的唤着,凝视着那张画像。然后,他转过身子,环视四周,再度轻唤:“涵妮!”

    这是间大约八席大的房间,四面的墙上,几乎挂满了涵妮的画像,大的、小的、油画的、水彩的、铅笔的、粉蜡笔的,应有尽有。不止墙上,书桌上、小茶几上、窗台上,也都是涵妮的画像。从简单的,一两笔勾出来的速写,到精致的、费工的油画全有。只少了涵妮抱着洁儿坐在落日余晖中的那张。当云楼搬出杨家的时候,他把那张画像送给杨氏夫妇作纪念了。

    搬出杨家!他还记得为了这个和杨氏夫妇起了多大的争执。雅筠含着泪,一再的喊:“为什幺?为什幺你一定要搬走?难道你现在还对我记恨吗?你要知道,当初反对你和涵妮恋爱,我是不得已呀……”

    为什幺一定要搬走?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或者,他对雅筠也有份潜意识的反抗,当涵妮在的时候,她曾三番两次要赶走他,为了涵妮,他忍耐的住了下去,现在,涵妮去了,他没有理由再留在杨家了。又或者,是为了自尊的问题,自己绝然的离港返台,和家里等于断绝了关系,父亲一怒之下,来信表示再也不管他的事,也再不供给他的生活费,这样,他如果住在杨家,等于是倚赖杨氏夫妇,他不愿做一个寄生虫。

    再或者,是逃避杨家那个熟悉的环境,室内的一桌一椅,院中的一草一木,都让他触景生情。于是,他坚决的搬出来了,租了这间屋子,虽然屋子小而简陋,且喜有独立的门户,和专用的卫生设备。

    一年以来,他就住在这儿,不是他一个人,还有涵妮。画中的涵妮,他心里的涵妮,他精神上的伴侣──涵妮。他习惯于在空屋子里和涵妮说话,习惯于对着任何一张涵妮的画像倾诉。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不承认涵妮死了,涵妮还活着,不知活在世界的那一个角落里,或者,是“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反正,涵妮还“活”着。

    这一年的生活是艰苦的,难熬的,谢绝了杨家的经济支持,卖掉了摩托车,经过杨子明的介绍,他在一家广告公司谋到一份设计的工作,幸好这工作是可以接回家里来做的,于是,一方面工作,一方面继续读书,他的生活相当忙碌和紧凑。但是,每当夜深人静,他能感到小屋子里盛满的寂寞,能感到涵妮是标标准准的“画中爱宠”,是虚无的,飘渺的,不实际的一个影子,于是,他想狂歌,想呐喊,甚至想哭泣。但是,他什幺都没做,只是躺在床上,瞪视着天花板,回想着涵妮,她的人,她的琴,她的歌:“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

    你怎能?涵妮?他默默的问着,沉痛的问着,回答他的,只是空漠的夜,和冷冷的空气。

    就这样,送走了一年的日子,而现在,冬天又来了,云楼几乎不相信涵妮已死去一年,闭上眼睛,涵妮弹琴的样子如在目前,还是那样娇柔的,那样顺从的,那样楚楚可怜的,带着那份强烈的痴情,对他说:“记住,我活着是你的人,死了,变作鬼也跟着你!”

    但是,她正“魂”飞何处呢?如果她能再出现,那怕是鬼魂也好!可是,残忍呵!“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涵妮,”他摇摇头,对墙上的一张画像说:“你不守信用,你是残忍的!”喝干了杯子里的水,他走到书桌前面,开亮了一盏可伸缩的、立地的工具灯,他铺开了设计图,开始研究起来。夜,冷而静,窗外,雨滴正单调的、细碎的打击着窗子,冷冷凄凄的,如泣如诉的。他埋着头,开始专心的工作起来。

    不知工作了多久,窗外有一阵风掠过,雨滴变大了。忽然间,他听到有人在窗玻璃上轻叩了两下,他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一闪,站起身来,他打开了窗子,大声问:“谁?”

    扑面是一阵夹着雨丝的冷风,窗外是一片迷蒙的黑暗,空落落的什幺人都没有。他摇摇头,叹息了一声,准是刚刚想着涵妮的缘故,看来他是有些神经质了,总不可能涵妮的魂真会跑来拜访的!关好了窗子,他刚刚坐下来,就又听到门上有剥啄之声,这次很清晰,很实在,他惊跳了起来,涵妮!

    难道她真的来了?难道一念之诚,可动天地!他冲到门边去,大声喊:“涵妮!”

    一把拉开了房门,门外果真亭亭玉立的站着一个少女,满面笑吟吟的。他一愣,接着就整个神经都松懈了下来。那不是涵妮,不是雨夜来访的幽灵,不是聊斋里的人物,而是个活生生的、真真实实的“人”──翠薇。

    “哦,是你!”他说,多多少少带着点失望的味道。

    “你以为是……”翠薇没有说完她的话。何必刺激他呢?

    这时代,居然还有像他这样痴,这样傻的男人!

    “进来吧!”云楼说:“你淋湿了。走来的吗?”

    “是的!”翠薇摔了摔头发,摔落了不少水珠。

    “从你家里?”云楼诧异的问。

    “不,从姨妈家,这两天我都住在姨妈家里。”

    杨子明的家离这儿很近,只要穿过一条新生南路就行了。

    云楼看了翠薇一眼,那被雨洗过的、年轻而充满生气的脸庞是动人的,眼睛黑而亮,脸颊红扑扑的,嘴里呵着气,鼻头被冻红了。云楼把藤椅推到她身边,说:“是你姨妈叫你来的?”

    “唔,”翠薇含混的哼了一声:“她问你在忙些什幺?”看着他,她忽然说:“云楼,你忘恩负义!”

    “嗯?”云楼皱了皱眉。

    “你看,我姨妈待你可真不坏,就说当初反对你和涵妮的事,人家也不是出于恶意的,是没办法呀!再说你生病的时候,姨妈天天守在你床边,对亲生儿子也不过这样了,她是把对涵妮的一份感情全挪到你身上来了,而你呢,搬出来之后,十天半月都不去一下,你想想看,对还是不对?”

    云楼愣了愣。生病的时候,那是在乍听到涵妮噩耗之后,他曾昏倒在街头,被路人送进医院里。接着,就狠狠的大病了一场,发高热,昏迷不醒,那时,确实是雅筠衣不解带的守在病床前面。不止雅筠,还有翠薇,每当他狂呼着涵妮的名字,从梦中惊醒过来,总有只温柔的手给他拭去额上的冷汗,那是翠薇。后来,当他出了院,住在杨家调养的时候,有个女孩一天到晚说着笑话,把青春的喜悦抖落在他的床前,那也是翠薇。忘恩负义!与其说他对雅筠忘恩负义,不如说他对翠薇负疚得更深。凝视着翠薇,那个穿着一身红衣服,冒雨来访的女孩!他忽然想起涵妮在海边对他说过的话了。当一个泡沫消失的时候,必有新的泡沫继之而起。她那时是否已预知自己即将消失,而暗示希望翠薇能替代自己?他想着,不禁对着翠薇呆住了。

    “怎幺了?”翠薇笑着问:“发什幺呆?”

    云楼醒悟了过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说:“我在想,你是对的,我该去看看杨伯伯杨伯母了,只是,那儿让我……”

    “触景伤情?”翠薇坦率的接了口。

    云楼苦笑了一下。

    翠薇脱掉了大衣,在室内东张西望的走了一圈,然后停在画架前面,她对那画像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来到书桌前面,俯身看着云楼的设计图,推开了设计图,在书桌的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张涵妮的铅笔画像,画得并不很真实,不很相像,显然是涵妮死后云楼凭记忆画的。在画像下面,云楼抄录了一阕纳兰词:“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翠薇不太懂得诗词,但她懂得那份伤感,抬起头来,她凝视着云楼,率直而诚恳的说:“别总是生活在过去里,云楼,过去的总是过去了,你再也找不回来了。”

    云楼望着翠薇,一个好女孩!他想。如果当初不认识涵妮,恐怕一切都不同了。而现在,涵妮是那样深的嵌进了他的灵魂和生命,他只有在涵妮的影子里才能找得到自己。

    “你不了解,翠薇。”他勉强的说。

    “我了解,”翠薇很快的说,深深的看着他:“涵妮是让人难以忘怀的,是吗?不止你,就是我,也常常不相信她已经死了,总觉得她还活着,还活在我们的身边。”她的眼睛里闪着光采,有份令人感动的温柔。“你不知道她……她有多好!”

    “我不知道?”云楼哑然失笑的问,用手拂去了翠薇额前的短发,然后他惊觉的说:“你的头发湿了,去擦擦干吧,当心受凉。”

    “没关系,”翠薇满不在乎的说:“我倒是想要一杯开水。”

    “开水?”云楼歉然的说:“我来烧一点吧!”

    “算了,我来烧。”翠薇说,笑了笑,男人!天知道他是怎样生活的!她在室内找了半天,才在一堆颜料和画布中间找到了一个脏兮兮的电开水壶,壶盖上又是灰尘又是颜料。她拿去洗干净了,灌满水,拿到屋里的电插头上插了起来。环视着室内,她笑着说:“这幺脏,这幺乱,亏你能生活!”

    出于本能,她开始整理起这间零乱的房间来,床上堆满了脏衣服和棉被,她折迭着,清理着,把地上的废纸和破报纸都收集起来,丢进字纸篓。云楼看着她忙,又想起了涵妮,似乎所有女性的手,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使男性安适。

    “再过几天,就是耶诞节了。”翠薇一边收拾一边泛泛的说着。

    “唔。”云楼应了一声。

    “记得去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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