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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17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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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最好连呼吸都代我包办了,免得我麻烦呢!”姸青从喉头深处低低的叽咕了一句。

    “你在说什么?”伯南警觉的问。

    “噢,没──没有什么。”姸青慌忙说,披上一条狐皮披肩,把手插进伯南的手腕中。“我们去吧!嗯?”

    伯南带着姸青走出门外,花园里的桂花正盛开着,香味弥漫在带着雨雾的、潮湿的空气里。大门外停着伯南那辆一九六二年的雪佛兰小轿车。姸青上了车,伯南发动了车子,向霓虹灯闪亮的街头疾驰而去。雨雾迷蒙的扑向车窗,发出纷纷乱乱的“叮铃”之声,姸青缩在座位里,下意识的拥紧了那条狐皮的披肩,瞪视着车窗外面那雨丝和灯光纵横交错的街道,朦胧的感到这一切都不属于自己,自己还留在一个遗失的世界里。

    “又在想什么?”伯南斜睨了她一眼。

    “唔──唔,没什么。”她羞涩的说,垂下了头。在车子里的,是她的肉体,回答伯南的,也是她的肉体,至于她的灵魂,正遨游于十八世纪埃及的什么废墟里。

    “知道今天请客的是谁吗?”伯南冷冷的问,手扶在方向盘上。

    “哦,是──是?”姸青徒劳的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古埃及废墟里的人物似乎是不请客的。

    “是程步云夫妇,那个退休的老外交官。”伯南说,皱了皱眉。“我记得我告诉过你。”

    “是的,我──我忘了。”姸青轻轻的咬了咬嘴唇。

    “你记住的事情实在不多!”伯南揿了一下喇叭,闪过一辆三轮车:“我很幸运,娶了一个终日在梦游的妻子!”

    姸青再咬了咬嘴唇,这次咬得比较重,眼睛里有点什么潮湿的东西。雨水像小溪流似的沿着窗玻璃流下去,她把披肩围紧了脖子,彷佛那冰凉的雨水一直流进了她的衣领里。

    坐在餐桌上,姸青神思恍惚的听着那些宾客们的谈话,始终没有插过一句嘴。吃的是西餐,夫妇都被分开来坐,她左手是一位老先生,大概是主人以前的同事,对她备献殷勤,花白的盾毛下有对细长的眼睛,经常有意无意的盯在她袒露的胸前。不住的把番茄酱、辣酱油、胡椒粉全搬到她的面前来,使她手足失措而又不知如何是好。再加上他那颤抖的膝,常会不经意似的碰上了她的,引起她一阵寒战似的惊跳。她右手是一个年纪在三十五至四十五之间的男人,虽然服装整齐,却不像什么外交官,没有那份礼貌的殷勤,也没有加入那些高谈阔论,脸上一直带着个沉默的微笑。每当姸青因为膝部作战而惊跳的时候,他就弯下腰去为她拾起滑落到地下的餐巾──哦,那条倒楣的餐巾!

    那顿饭是一个漫长的刑罚,姸青始终如坐针毡。缎子的衣服是那样滑,她奇怪是谁发明了餐巾这种累赘物。一次又一次,餐巾从她膝上滑落到地下,尽管拾起来的那位先生每次都给她一个温和的笑容,她却不能不窘迫得满脸通红。当餐巾第四次落到地下时,她接触到坐在她对面的伯南的眼光,带着严厉的警告的神色。她总是给他丢人的,甚至握不牢一条餐巾!她涨红了脸,从身边那位男士的手里接过餐巾来,他望着她,对她温柔的笑了笑,轻声说:“很不科学,是不是?我是说餐巾。”

    她有些惊慌,怕透了和陌生人攀谈,但他的神色宁静安然,这稳定了她不安的情绪。怯怯的,她非常不合适的答了一句:“我最怕人请我吃饭,我总是弄不惯这些东西,包括刀叉在内。”

    那男人笑了,他有着宽宽的额角和浓浓的眉毛,一对略显深沉的眸子里掩藏着智慧,而且是善解人意的。拿起刀子,他切碎了一块牛排,微笑着说:“中国人吃东西是艺术,刀子是厨房里的玩意儿,外国人到底历史短些,还在当桌宰割的阶段。”

    她答不上话来,只能对他靦腆的微笑,在应酬方面,她永远是那样迟钝和木讷。他并没有在意这些,掉过眼光,他回答了女主人的一句什么问话,不再注意她了。这使她舒服了很多,她是那样害怕成为别人注意的目标!但是,身边那只颤抖的膝又靠了过来,她再一次惊跳,那老先生立即把身子倾向她这边,故作关怀的问:“要什么吗?范太太?辣酱油?”

    “哦,哦,不,不,谢谢。”姸青口吃的回答,差点儿碰翻了面前的酒杯。

    “范太太还是第一次来我们家吧?”男主人的目光对她投了过来,那是个能干而且温和的长者,程步云在外交界是有名的老前辈。

    “噢,”姸青失措的回答:“是的,我想是的。”她自己也觉得回答得颇不高明。

    “伯南,”程步云转向了伯南:“你应该带你太太多出来跑跑,你们结婚几年了?”

    “五年。”伯南笑着回答。

    “五年?”程步云的眉毛抬高了:“这就是你不对了,伯南,怎么结婚五年了,我才第一次见到尊夫人呢?你不该把她藏在家里哦!”望着姸青,他上下打量着她,对她举起了酒杯:“来来,范太太,我该早就请你来玩的,现在,罚我一杯酒吧,我再敬你一杯!”他爽快的干了一杯酒,又斟满杯子,对姸青举了起来。

    “哦,不,不行,”姸青还没喝酒,脸上已一片红晕,慌忙的说:“我──我不会喝酒。”

    “那不成,”主人笑着说:“你非干了这一杯不可,梦轩,你帮我给范太太斟满酒杯。”

    姸青右手那位拾餐巾的男士遵命拿起了酒瓶,斟满了姸青的酒杯,姸青急急的用手按住杯口,以致酒倒在她的手背上,左手的老先生立即用餐巾来擦拭,而男主人高举的酒杯还没有放下。一时,情况显得非常尴尬。伯南忍无可忍,冷冷的说:“姸青,你就干了那杯吧!”

    “可是──可是──我真的不会喝酒!”姸青紧张的说,恳求似的望着伯南。“我们全体一起敬吧!”不知道那一个客人恶作剧,全席的人都对姸青举起了杯子,姸青惶惶然的四面环顾,一时恨不得有地洞可以让她钻进去,急得满面绯红。生平她不敢沾酒,她知道一杯酒下肚,足以让她当众失态,何况他们喝的是威士忌。但是大家都那样盯着她,带着好玩的、捉弄的神态,如果固执不喝,她如何下台?在这一刻,她那样希望伯南能帮她说一句什么,可是,伯南只恶狠狠的瞪着她,用颇不友善的声音说:“姸青,干了吧!别那么不大方!”

    姸青又咬住了嘴唇,颤颤抖抖的举起了酒杯,但,身边有只手接去了她的杯子,用不轻不重的声音说:“别勉强女士们喝酒,换一杯果汁吧,这杯酒,让我代范太太喝了!”

    仰着头,他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对姸青微微一笑。姸青可怜兮兮的看着他,说不出心里有多么感激。大家不再闹酒了,注意力也从姸青身上移到别处,他们谈起最近官场的一件趣闻,先生太太们都发表着议论,谈得好不热闹。姸青悄悄的把目光移向她身边那位男人的桌前,这时,才在那桌上竖立的座位名牌上,看到他的名字:“夏梦轩”。

    散席后,大家聚在主人那豪华的客厅里,仍然高谈阔论不止,姸青瑟缩的坐在靠窗的一个角落里,只想躲开那群人,躲得远远的,甚至躲到宇宙的外面去。有个人影停在她的身边,一杯茶送到了面前,她抬起眼睛来,是夏梦轩。

    “喝杯茶吧!”他微笑的说,嘴边有点鼓励的味道。

    她接过茶杯来,给了他一个虚弱的笑。

    “我们常常要应付一些自己并不喜欢的环境,”他轻声的说,背靠着窗子,握着茶杯的手稳定的晃动,那橙色的液体在杯里旋转着,冒出的热气弥漫在他的眼睛前面。“别为喝酒的事情难堪,他们都没有恶意。”

    “我知道,”她仓卒的说,想给自己的躲避找一个理由。

    “我只是不习惯,我好像完全不属于这里,我很怕──见到陌生的人,这使我紧张不安,许多时候,我都宁愿孤独,我想,我生来就不太合群。”

    “是吗?”他深深的望着她:“孤独是每一个人都需要的,寂寞是每个人都不要的,但愿你有的是前者,不要是后者。”

    他笑了笑,喝了一口茶。“能够孤独还是有福的人呢,许多人,希望孤独还孤独不了。”

    “你吗?”姸青问,感到自己紧张的情绪逐渐的放松了。面前的这个男人有种懒洋洋的松懈,斜靠在那儿,注视着那些高谈阔论的人,有股遗世独立的味道。“要孤独的男人很少,他们都是些入世者,要竞争,要为事业奋斗,要在人群里一较短长。”她轻声的说。

    “确实不错,”他看了她一眼:“所以男人比女人难做,他们不能够很容易的获得片刻孤独。人往往都受外界的操纵,不能自己操纵自己,这是最可悲的事!”“我有同感呢!”她低低的说,伸展着手臂,想起那间盛满暮色的小屋,她宁愿蜷缩在那沙发里,不愿待在这灯烛辉煌的大厅中。

    “我和伯南见过很多次,他不常谈起你,”他说,在人群里搜索着伯南:“你们有孩子吗?”

    “没有。”她轻声说。

    “我有两个,”他喝了一口茶,愉快的笑着,眼睛里突然闪烁着光彩。“孩子是一个家庭里的天使,你们应该要孩子,那会使家庭热闹很多。”

    “你太太没来?”她好奇的问。

    “她不喜欢应酬。”

    “我也是。”她叹息一声,似乎不胜疲倦,并不是每一个丈夫都要强迫太太出席宴会呀!

    伯南远远的走来了,手里拿着姸青的披肩,对夏梦轩客气而疏远的点了点头,他夸张的把披肩披在姸青肩上,用不自然的温柔说:“姸青,你身体不好,别坐在风口上,当心回去又要闹头痛了。”

    姸青看了伯南一眼,什么都没说。她是了解伯南的,在人前,他总要做出一股温柔体贴的样子来,朋友们都认为他是“标准丈夫”!在家里呢?温柔体贴就都不必要了。顺从的站起身来,跟着他向前走去,伯南暗中狠狠的捏着她的手臂,在她耳边悄悄的说:“你该去和主人谈话,别和那个夏梦轩躲在一边,他只是个贸易行的老板而已!满身铜臭!那边那个白眉毛的老头是孟主任,在我们部里很有点力量,对我出国的事颇有助力。他对你的印象很好,去和他多谈谈!”

    她愕然的看着伯南,他想要她和那个孟主任谈什么呢?孟主任!就是那个用膝盖碰她的老头!她的胃部一阵痉挛,身子就不由自主的僵硬了。

    “不,伯南,我要回家。”她低声的说。

    “什么?”伯南皱紧了眉。“你是什么意思?”

    “我要回家。”姸青像孩子似的坚持着:“我要马上回家。”

    “胡闹!”伯南捏住她的胳膊。“上前去!”

    “不!”她向后退,用执拗而又委屈的眸子望着伯南:“我要回家,请你带我回家!”

    怒气飞上了伯南的眉梢,他紧握着姸青的手臂,彷佛立即就要发作,但是,他又忍下去了,望着姸青那张小小的、坚决的脸,他明白她固执的时候,谁也没办法让她屈服。收起了怒容,他说:“好吧,我带你回家。”

    到了主人面前,伯南的脸色已经柔和得像个最深情的丈夫,对程步云点了点头,他温柔的揽着姸青说:“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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