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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15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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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望望我,又望望何书桓,点点头说:

    “好吧!我看你们的!”他把一只颤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依萍,你们年轻,世界是你们的,好好干吧!现在,你们走吧,我要一个人休息一下。”

    我望着爸爸,他看来衰弱而憔悴,我想对他再说几句话,但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爸爸,他从不肯服老,现在,他好像自己认为老了。看看他的苍苍白发,我几乎无法设想年轻时代的他,驰骋于疆场上的他,是一副什么样子。在这一刻,在他的皱纹和他的沮丧中,我实在看不出一丁点往日的雄姿和英武的痕迹了。爸爸对我们挥了挥手,于是,我和何书桓退了出去。我到厨房里去找到了阿兰,给了她四十块钱,叫她照常买菜做饭给爸爸和如萍吃。我知道假如我不安排一下,在这种局面,是没有人会安排的。和何书桓走出了大门,我望着那扇红漆的门在我们面前阖拢,心中感触万端。何书桓在我身边沉默的走着,好一会儿之后,他说:“你父亲好像很衰弱!”

    “近来的事对他打击太大。”我说。

    “你们这个家,”何书桓摇了摇头:“好像阴云密布,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我下意识的回头看看,真的,乌云正堆在天边,带着雨意的风对我们扫了过来,看样子,一场夏日的暴风雨正在酝酿着。我很不安,心头彷佛压着几千斤的重担,使我呼吸困难而心情沉重。我把手插进何书桓的手腕中,一时间,强烈的渴望他能分担或解除我心头的困扰。

    “书桓,”我幽幽的说:“我不了解我自己。”

    “世界上没有人能很清楚的了解自己。”

    “你说过,我很狠心,很残忍,很坏,我是吗?”

    他站住了,凝视我的眼睛,然后他挽紧了我,说:

    “你不是的,依萍,你善良,忠厚,而热情。”

    “我是吗?”我困惑的问。

    “你是的。”我们继续向前走,乌云堆得很快,天暗了下来,我们加快了脚步,远处有闪电,隐隐的雷声在天际低鸣。我望着自己的步子在柏油路面踏过去,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彷佛我已被分裂成两个,一个正向前疾行,另一个却遗留在后面。我回视,茫然的望着伸展的道路,不知后面的是善良的我,还是前面的是善良的我?一阵雷雨之后,下午的天气变得清凉多了。我在室内烦躁不安的踱着步子,不时停下来,倚着窗子凝视小院里的阳光。围墙边上,美人蕉正绚烂的怒放着,一株黄色、一株大红,花儿浴在阳光中,明艳照人。我把前额抵在纱窗上,想使自己冷静下来,但我胸中燥热难堪,许多纷杂的念头在脑中起伏不已。雪姨,卷款而去的雪姨!现在正在何方?丢下一个老人和一个空无所有的家!雪姨,我所深恶痛绝的雪姨!如今有钱有自由,正中下怀的过着逍遥生活!……我无法忍受!凝视着窗子,忽然间,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在我脑中掠过。我冲到玄关,穿上鞋子,匆匆忙忙的喊了声:

    “妈,我出去一下!”“依萍,你又要出去?”

    妈追到大门口来,但我已跑得很远了。我急急的向前走,烈日晒得我头发昏,雨后的街道热气蒸腾。我一直走到“那边”附近的第×分局,毫不考虑的推门而入。我知道这就是早上阿兰报案的地方。很顺利,我找到了那个早上问我话的警官,他很记得我,立即招呼我坐,我问:

    “你们找到了雪姨吗?”

    “没有,”那警官摇摇头:“竹林路的住址已经查过了,姓魏的三天前就已经搬走。现在正在继续追查。”

    “哦。”我颇为失望,接着说:“我忘记告诉你们,姓魏的有一辆黑色小汽车,车号是——”我把号码写在一张纸上递给他:“同时,姓魏的是靠走私为生的。”“什么?”我的话引起了另一个警官的注意,他们好几个人包围了我:“陆小姐,你能不能说清楚一点?”

    我咽了口口水,开始把咖啡馆中所偷听到的一幕,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他们听得很细心,又仔细的询问了魏光雄和另一个人的面貌。然后,他们向我保证:

    “陆小姐,你放心,这件案子会破的!”

    我不关心案子会不会破,我只是希望能捉住雪姨——那个没有人性的女人!第二天早上,我打开报纸,看到了一段大字的标题:

    “过气将军风流债如夫人卷巨款逃逸”

    旁边还有两行中号字的注脚:

    “曾经三妻四妾左拥右抱,而今人去财空徒呼奈何!”

    我深吸了口气,“曾经三妻四妾左拥右抱,而今人去财空徒呼奈何!”真的,这是爸爸,一度纵横半个中国的爸爸,娇妻美妾数不胜数,金银珠宝堆积如山。可是,现在呢?我眼前又浮起昨天持刀狂砍的爸爸,萧萧白发和空屋一间!当年的如花美眷,以前的富贵荣华,现在都已成为幻梦一场了!

    坐在床沿上,我开始看它的报导内容,幸好里面并没有提到爸爸的真名,只用陆××代替,总算记者先生留了点情面。报导也还不算失实,只是多了一段关于爸爸过去历史的简单描写。看完之后,我默默的把报纸递给妈妈。妈妈看完,长长的叹了口气,低声自语的说:

    “陆振华,怎么会有今天?”

    “雪姨进门那一天,他就应该考虑到会有今天的!”我说。

    “你爸爸一生做的错事太多,或者这是上天对你爸爸的惩罚!”妈妈又搬出了她的佛家思想,神色十分凄凉。

    “不要提上天吧,”我轻蔑的说:“上天对雪姨未免太便宜了!”吃过了早饭,何书桓来了。我们计划一起去“那边”看看爸爸,正要走,有人敲门。何书桓去开了门,我看到门口有一辆板车,三四个工人正在和何书桓指手划脚的说着什么,我就站在榻榻米上问:“有什么事?书桓?”何书桓走到玄关来,皱着眉问我:

    “你爸爸提起过一架钢琴吗?”

    “钢琴?”我思索着说:“好像爸爸说过要送我一样东西,难道会是一架钢琴吗?”正说着,那些工人已七手八脚的抬进一架大钢琴来,我急急的问那些人:“喂!谁是钢琴店的?”

    一个穿白香港衫的办事员模样的人走过来,问:

    “是不是陆依萍小姐?”

    “是的。”我说。“那就对了。”那办事员对工人们一挥手,工人又吆喝着把钢琴往门里抬。我想起爸爸现在已一文不名了,如果这钢琴只付了定洋,那岂不要了我的命!于是,我又急急的问:

    “请问这钢琴的钱付清了没有?”

    “付清了,一星期前就付清了,因为再校了一次音,又刻了字,所以送晚了!”那办事员说。

    工人们已把那个庞然巨物抬进了玄关,我想到目前“那边”和“这边”的生活问题,都比钢琴更重要。以前,一两万在爸爸不算个数字,现在却是个大数目了。望着那办事员,我问:“这钢琴是多少钱买的?”

    “两万二千!”工人们正吆喝着要把琴抬上榻榻米,我叫:

    “慢着!”工人们又放下琴,我对办事员说:

    “假如我把这琴退回给你们,行吗?我愿意只收回两万块!”“哦,”那人大摇其头:“不可以!”说着,他打开了琴盖,指着琴上刻的两行字说:“已经刻了字,不能再退了,而且我们是货物出门,就不能退换的!”

    我望着那雕刻的两行字,是:

    “给爱女依萍父陆振华赠×年×月×日”

    字刻得十分漂亮,钢琴上的漆发着光,这是一件太可爱的东西!我发着呆退后,让工人们把琴抬了上来。到了屋里,工人们问:“放在哪里?”我一惊,这才发现我们的屋子是这样简陋窄小,这庞然巨物竟无处可以安放。我指示着工人把它抬进我的屋里,又把我屋里的书桌抬到妈妈屋里,这才勉强的塞下了这件豪华的礼物。工人们走了之后,我和何书桓,还有妈妈,都围着这钢琴发呆,在“那边”出事之后,我再收到这件礼物,真有点令人啼笑皆非。然后,妈妈走过去,轻轻的用手抚摸着琴上所雕刻的那几个字。一刹那间,我看到妈妈眼中溢满着泪水,我吃惊的问:“妈妈,你怎么了?”妈妈用手擦擦眼睛,笑笑说:

    “没有什么。”说着,她搬了张凳子,放在琴前面,坐下去,抚弄着琴键,一连串音符流水似的从她手指下流了出来。我惊喜的叫:“妈妈!原来你会弹钢琴!”

    “你是忘了,”妈妈对我笑笑说:“你不记得,以前我常和心萍弹双人奏。”是的,我忘了!那时我太小,妈妈确实常弹琴的。

    妈妈凝视着琴,然后,她弹起一支老歌LongLongAgo,她抬起头,手指熟练的在琴键上滑行,眼睛却凝视着前面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她的神情忧伤而落寞。这曲子是我所熟悉的,听着妈妈弹奏,我不由自主的用中文轻轻唱了起来:

    对我重提旧年事,最甜蜜。往事难忘,往事难忘!

    对我重唱旧时歌,最欢喜。往事难忘,不能忘!

    待你归来,我就不再忧伤,

    我愿忘怀,你背我久流浪,

    我深信你爱我仍然一样,往事难忘,不能忘!

    你可记得,三月暮,初相遇,往事难忘,往事难忘,

    两相偎处,微风动,落花香。往事难忘,不能忘!

    情意绵绵,我微笑,你神往。

    细诉衷情,每字句,寸柔肠。

    旧日誓言,心深处,永珍藏。往事难忘,不能忘!

    我的心湖永远为你而荡漾,往事难忘,往事难忘!

    你的情感却常四处飘荡,往事难忘,不能忘!

    现经久别,将试出,你的衷肠。

    我将欣喜,你回到,我的身旁。

    但愿未来岁月幸福如往常,往事难忘、不能忘!

    歌声完了,妈妈的琴声也低微了下去,她调回眼光来,迷迷蒙蒙的看了看我和何书桓,我们都神往靠在钢琴上看着她。她对我们勉强的笑了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的说:

    “看到了钢琴,使人兴奋。”

    “妈,这曲子真好。”我说:“你再弹一个!”

    妈妈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无限怜爱的抚摸那架钢琴的琴身。然后,她抬起头来对我说:“依萍,你的意见对,这架钢琴对我们是太奢侈了,你又不会弹琴,而且,你爸爸刚刚经过变动,事事都需要钱,我们还是把它卖掉吧!”“我现在不准备卖了!”我伏在琴上说:“妈妈,你喜欢它,我们就留着它吧。钱,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对了,”何书桓说:“钢琴留下来,我知道依萍也很喜欢学琴的。钱,总是很容易解决的!”

    “你别以为我肯用你的钱!”我说。

    “你做了我的妻子,也不用我的钱吗?”何书桓问。

    “你有什么钱?你的钱还不是你爸爸的!”

    “别忘了,我已经有了工作,自己赚钱了。”

    “你出国的事如何?奖学金的事怎么样了?”我想起来问。

    “已经申请到了一份全年的奖学金。”何书桓轻描淡写的说。“真的?”我叫了起来:“你怎么不早说?”

    “正巧碰到你们家发生这些事,我也懒得说了,而且,我正申请延迟到明年再去,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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