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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髓-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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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微轻轻舒了口气,心满意足低头,“谨受教,多谢相父提点。”
    “还有,”丞相的态度严谨又认真,“上为侍中指婚后,侍中便是有家口的人了,上与侍中,应当保持距离才好。别人不知其中缘故,上知道。臣以前就同你说过,距离是保护自己最好的手段,上还记得吗?”
    记得,就是要亲人朋友两不来往,处处以皇帝自居,让所有人见了你都怕你。
    扶微垂下眼,颔首道:“我懂得相父的意思,照娶了小君,就不是男未婚女未嫁了,我不能同他牵扯不清。”
    这么说其实有点过于严苛了,但丞相的意思也正是如此。堂堂的一国之君,如果沦落得和人暗渡陈仓,那就太辱没自己了。
    他对她一笑,不再多言,举步往门洞那头走去。扶微怔忡站了一会儿,方匆匆跟上去,外面秋风渐起,吹得直道两旁的树叶飒飒作响。他在前面负手走着,她悄悄抬眼看他,他的头发浓密乌亮,在日光下泛出靛色的微光。紫金冠下红绳垂挂香木充耳,每行一步便款款摇曳,还有那恍如玉石雕成的耳廓……几种极致的颜色撞进人眼里,怎么不叫人心生向往。
    “相父……”前面便是宫门,她不能再行了。
    他回过身来,立在晚霞里,眯眼看着她,她在他的注视下慢慢红了脸。
    “晚风凉,相父莫忘了加衣。”
    可能这是她第一次像个姑娘一样说体恤的话吧,丞相显得有些意外,似乎也不大自在了,嗯了声道:“多谢陛下……指婚一事倘或有变,再差人来知会臣。”
    她抱着广袖颔首,“我看着你走。”
    心里仿佛有冰融化,丞相听见冰棱断裂的声响,仓皇转过身去。多年后午夜梦回,依旧是她站在夕阳里的模样,眉眼鲜明,从来不曾黯淡。
    軿车向远处慢慢驶去,她目送着,直到再也看不清,才想起返回东宫。
    天真的凉了,她抚了抚双臂,独自走那么长的路有点孤寂,拐了个弯,从崇贤门上进了北宫。
    北宫是嫔妃们居住的地方,帝王在这里逍遥避世,虽然暗地里勾心斗角不亚于前朝,但表面看上去,还是十分宁静秀美的。因为少帝年轻,未设后宫,先帝朝的宫眷也不多,所以大多宫室都没有主人,只由侍御和黄门看守着,一路行来,有些冷清。御驾亲临的消息很快便传到各处,走了不多远便见掖庭令和詹事疾步前来,长揖参礼,“臣等恭迎主上。”
    她抬手让免礼,转头北望,“张令,朕欲去嘉德殿。”
    “诺。”掖庭令忙向詹事使眼色,詹事垂手退至道旁,暗暗比了个手势,以便命人先去嘉德殿筹备迎驾事宜。
    嘉德殿已经十二年没有人居住了,前一任主位楼婕妤,正是扶微的生母。恐主少母壮,杀,不管她的外家有权没权。扶微一直努力想回忆起关于她的点滴,可是多年过去了,她的样貌她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可是她知道,她的阿母一定是个温柔的人。温柔的人得不到好的庇护,最后就算生的是女儿,也难逃被逼害的命运。男人有时候真是冷血,如果他不爱你,为了权力和地位,可以随意处置你。她想起阿翁,他是个好父亲,也是个好皇帝,可他不是个好丈夫,对于楼夫人和婚后头七年的太后来说,都不是。
    厚重的宫门推开时,发出哀婉的悲鸣。她踏进去四下打量,宫室收拾得一尘不染,正殿中间巨大的错金熏炉里燃着沉水,那细密的轻烟从炉孔里袅袅升起来,满室芬芳。可是透过浓郁的香气,她还是闻见了腐朽的气味。
    殿里帘幔低垂,她走进内寝,摆了摆手,侍立的谒者鞠着腰,很快都退了出去。她一个人在玉床上坐下来,这床长久无人使用,宫人为了方便,铺的依旧是象牙簟。她轻轻抚摩,触手冰凉,忽然指尖传来骤痛,她悚然缩回来,发现指腹渗出了红豆大的血珠。低头搜寻,原来一根用以穿连牙片的金丝从接口处脱离出来,猖狂地竖立着,尖利得像针一样。
    掖庭令透过薄纱看见了经过,心里感到恐慌,又不能劝少帝离开,只得试探着回禀:“上可要命人掌灯?”
    扶微转头看琉璃窗外,夕阳一点一点沉下去,时候确实不早了。她握紧拳,站起身说不必,“着人重新整理寝台,这样的节令,怎么还铺着凉簟!”
    掖庭令和属官诺诺道是,趋步将少帝送出去。宫门上帝王的乘辇已经到了,众人长揖送少帝登辇,待禁卫护送走远了,方直起身长长松了口气。
    扶微回到章德殿,夜半时分没来由地发起烧来,头昏沉沉的,四肢百骸像被重锤击打过似的,疼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咳嗽声惊了值守的黄门,不害从屏风后探出头来,惶然叫了声主公,“主公染恙了?”
    她没有应,呼吸声沉沉的,把脸偏向了一边。
    不害壮起胆,跪在寝台前的莞席上,膝行过来查看,见少帝脸色酡红,像漆枕上朱砂勾勒的云气纹一样。他吓了一跳,忙退出帝寝找当值的黄门令传话,天子遇疾是了不得的大事,章德殿一瞬从黑夜里突围出来,阖宫灯火通明,照得煌煌有如白昼。太医令和侍医很快便到了,停在值宿庐舍内等候,可是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少帝的传召。
    太医令有些慌,问黄门令应当怎么办。建业朝帝寝方向看了一眼,喃喃道:“陛下染疾,大多不肯宣侍医。这回看来病势汹汹,若再不下令,只好出宫去请丞相了。”话音刚落见两位侍中从宫门上进来,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迎上去,拱手道,“请侍中拿个主意吧,上不令传太医,这样下去怕要贻误了……”
    上官照抬手示意他噤声,天子的病情是不能随意议论的,和斛律交换了下眼色,快步穿过前殿进了内寝。
    寝台上的少帝烧得脸红红的,神智却很清明。见他们来了,皱眉道:“又不是什么大病,伤风罢了……”
    两位侍中不能上前,站在毛毡的另一头努力想分辨,然而不能近观,什么都看不出来。上官照道:“太医令已在庐舍内,臣去传令他入殿为陛下诊治吧。”
    扶微因害怕自己的脉象被人分辨出来,初潮过后就不敢随便招侍医了。眼下身上不舒服,心里也很毛躁,情绪变得很不好,不耐烦道:“用不着,朕不爱吃药,睡上两天自然就好了。你们出去,不要大惊小怪的,殿里人多气味难闻……出去!”
    竟被少帝嫌弃难闻,上官和斛律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尴尬地退了出来。到前殿后各自嗅嗅袖管和领褖,并没有什么味道,斛律道:“陛下日暮时分去了北宫嘉德殿,莫非在那里受了惊吓?”
    上官照看了看月色,“上没有旨意,我等无权传召掖庭令。暂且也管不了那些,想想怎么让陛下看侍医吧。”
    然而少帝的脾气古怪,决定的事一向不容改变,白白耗了近一个时辰,半点松动的意思也没有,章德殿里的人都急起来,害怕这样下去要出大纰漏了。
    建业没法,趋步道:“主公这性情……相国不来,恐怕没人能劝得动他。请两位侍中在此守候,臣去相府走一趟,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斛律普照倒是不无不可的,毕竟丞相是辅政大臣,宫中出了什么变故,通知他是必须。上官照却有些犹豫,“陛下病中,愿不愿意见丞相,是否要问过陛下意思?”
    斛律着急,看了那半开的殿门一眼道:“万一陛下不答应,耽搁到什么时候?况且北宫之行若没有牵连便罢了,若有,不通过丞相,怎么传问掖庭令?”他下决心式的拍了拍腿,“陛下这里你守着,我亲自去请丞相。”言罢也不待他说话,匆匆往宫门上去了。
    上官照没有办法,呆站了一会儿进殿里,寝台上的人恹恹的,正由侍御伺候着喝茶。见了他将漆杯交给侍御,让人都退下,轻声对他说:“你坐。”
    上官照在莞席上跽坐下来,她摇了摇头,“坐到寝台上来。”
    帝王的寝台很宽大,几乎等同三四张龙床,人在其上,空荡荡的四面不着边。上官照登上木阶,在边沿坐下来,少帝倚着隐囊,长长叹了口气,“我今日想我阿母,去了嘉德殿,在她的内寝看见她以前梳妆用过的东西,心里很难过。”
    天子很少流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从五岁起就知道不能随意提起生母,因为可能会惹得太后不快。他的难处,大约只有老友才能体会,做皇帝并不能随心所欲,有时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越多,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是等价交换。
    少帝托起手来,掌心卧着一支烧了半截的木笄。所幸烧毁的是笄尾,笄首雕刻的鱼纹安然无恙,虽不精美,却古拙可爱。
    “这是什么?”上官照问。
    少帝说:“是我阿母的发钗,我十岁那年偷偷溜进嘉德殿,偷回来的。听内傅说,这支木笄她一向珍爱,是先帝赠给她的。可是后来她被赐死,盛装自尽,这支木笄被丢弃在了温炉里,幸亏她宫中长御及时发现,没有全部烧毁,只剩这半截,还供在她的妆台上。”
    上官照听后有些怅惘,“为何要救出来呢,不如全部烧毁,一了百了。”
    少帝听后倒一笑,“关内侯是性情中人,我以为男人的心大多冷硬,你却不是。”
    他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是站在别的立场上,而非一个男子。上官照抬起眼来看他,灯下的少帝因病颓然,但却更显得眉目楚楚,和白天大相径庭。他看得有些痴了,恍惚见他眼角有泪,心里不禁一颤,脱口叫了声阿婴。
    少帝闭上了眼,梦呓似的呢喃,最后带上了哭腔,“我最大的遗憾,就是登基后没能追封我阿母为皇太后。先帝当初寻衅降罪,她不能入皇陵,被葬在了垣丘上。这么多年了,一个人孤零零的,实在好可怜……”
    
    第37章
    
    北邙山上有帝陵和妃嫔的墓园,与垣丘相距不远,但因楼夫人当初是“衔罪”自尽,所以她连妃嫔的陵园都进不去。
    少帝称帝,帝王生母不过是正了名,依旧单独远离皇陵安葬。谁人不顾及自己的母亲?少帝平时不外露,忙忙碌碌都在围着朝堂和政治打转,只有最脆弱的时候才肯把自己的痛苦说出来。能够听见天子的内心剖白,对近臣来说是莫大的殊荣,少帝走到今天不容易,上官照对他自然又多几分心疼和同情。
    “再有不久陛下便要大婚了,亲政后为楼夫人迁葬追封吧。”
    “她会愿意葬到邙山上吗?愿意给先帝随葬吗?”少帝将那截断笄牢牢捏在掌心里,虚弱地枕在隐囊上喃喃,“生死之事,会带到那个世界里去的。也许她情愿一个人在垣丘上,也不愿再见到先帝了。”
    上官照对他的消极束手无策,仔细观他气色,脸红气短伴有咳嗽,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症候。他靠过去些,紧紧握住他的手,“传侍医吧,好不好?陛下,这样下去不行……”
    少帝微微睁开眼,安抚式的对他笑了笑,“没关系,以前病了,我也是这样,很快就会好的。这次大约是着了凉,你命人给我开些清热解表的药就行了。”
    “药是可以乱吃的吗?”他固执己见,上官照着实头疼,“你看看烧得这样,白耽误了性命,要令亲者痛仇者快吗?”
    “亲者是谁,仇者又是谁……”少帝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来,“我至今没有被废,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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