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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髓-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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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上人欲下辇,被她拦阻了,“就这样说话罢,你若为后,从此便是如此光景,所以你要想清楚。”
    聂灵均良久不语,最后才道:“臣可否向陛下讨个恩典?”
    拿一生的自由来换一个恩典,扶微觉得自己赚大了。她点头,“少君请讲。”
    他端正坐着,垂眼道:“臣入长秋宫,冬至之后不再见人。请陛下等臣三年,三年后臣为执金吾,常伴陛下身侧。”
    扶微愣了下,发现这个要求办起来似乎不那么容易。皇后都当上执金吾了,岂不是时刻有穿帮的危险?可是不答应,显然又不近人情。毕竟男人不像女人,一辈子关在宫里,闹不好就真的香消玉殒了。
    她蹙眉盘弄掌中玉玦,斟酌了下才道:“少君知我根底,我也不瞒你,确实有借你度过难关的打算。至于册封之后,你若想崩,我可以为你风光大葬,到时候天涯海角任你逍遥。若是想入仕途,我也可以借着皇后外家的名义,给你安排官职,你看如何?”
    暗处的那双眉眼有了隐隐的笑意,他说不,“臣只在陛下左右,一生一世追随陛下。”
    也就是说只要走过那个形式,他就当真要和她做夫妻了吗?虽然这孩子三年后必然艳惊天下,可她根本没有就此交代自己的打算。这场荒唐的婚礼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就像她立女人为后一样,完全出于政治需要。
    扶微让了一步,“京师不可留,去西域都护府吧。封你副校尉,秩俸比二千石,你可以娶妻生子,过正常人的日子。”
    他似乎不喜欢讨价还价,不再争论,抿起唇平和地望着她。
    扶微以前只知丞相难缠,没想到他府上出来的人也不好对付。越是这样,越要提防。她身在其位,从来就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丞相举荐的,自然和他一条心,她要是真和这男皇后做起夫妻,到头来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
    “昨夜丞相留宿章德殿,你知道么?”她微微乜起了眼,“我同丞相之间的恩怨,一时半刻说不清,他一心想让我立你为后,可在我心里……喜欢的其实是他。因此即便和你行大礼,你也万万不能当真,只需延捱过一年,我就放你出去。还有皇嗣的事,我想来也觉得可笑。让你假装有孕,然后你我十个月闭门不出,等孩子降生抱到你宫里,让他叫你母后吗?”她吃吃发笑,仿佛听见了大笑话,“少君,我知道你对丞相忠心耿耿,但一步走错,耽误终身,我不能为私念害了你。丞相我是势在必得,到时候怕你夹在中间为难,所以最后问你一次,你还愿不愿意入长秋宫?”
    是不是在他面前说的话,会一句不差传到丞相的耳朵里?她正需要这样一个人,能策反固然好,若不能,丑话说在前头,翻起脸来也好放开手脚。
    其实问他愿不愿意有点多余,要是不愿意,丞相怎么能让他活命!这条路终归不走也得走,不过她给他另谋了出路,只要不回京师,不从他嘴里走漏消息,他就可以全身而退,一生无虞。
    风吹竹帘,叩在车门上嗒嗒作响。聂灵均还是从辇上下来了,清瘦的少年,一身孑然平视着她,眼里有不卑不亢的气度,“前途如何,谁也不知道。但陛下能够开诚布公,臣还是要多谢陛下。请陛下放心,臣自幼受君侯教诲,别的不知,只知忠君事主。日后一切听凭陛下吩咐,陛下留臣,臣就在这里;陛下若不要臣,臣便山高水长,与陛下永世不见。”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能说出这番话,大概就是所谓的名师出高徒吧。扶微觉得很好,做大事的人不粘缠,拿得起放得下才是豪杰。
    “过两天视朝,我会当朝宣布立你为后,接下来就要辛苦你了。好在以你目前的身量,不会引人怀疑。待此事一过,除了太后那里要应付,其他时间就留在长秋宫读书习字,可以不见外客。”
    他垂首说是,敛气凝神的样子,乍一看确实叫人分不清男女。
    扶微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娶了一位皇后,对她不会造成什么影响。丞相发难,不就是想打消她立后的念头吗,如今她照他的意思办了,他还有什么借口不归政?
    想征服敌人,真不是桩简单的买卖,尤其丞相这样心高气傲的,她除了和他斗智斗勇,还得赔上老脸。就像昨晚上,她装疯卖傻留了他一夜,虽然什么都没发生,但早晨醒来相互依偎着,现在想起来,心头还是弼弼跳个不休。
    多神奇的体验,她永远忘不了那张错愕的脸,这是她一辈子见过的最生动的表情。虽然他后来极力掩饰,但她还是从他颤抖的双手上找到了破绽。
    “喝酒果然误事啊。”他掖袖向她长揖,“臣唐突了,请主公恕罪。”
    她神情淡然,拽拽耷拉的领褖,把裸露的肩头盖了起来,“相父不必告罪,我小时候你也曾抱过我,时隔十年再抱一次罢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说罢含羞一笑,“不过昨夜真热,弄得里衣都湿透了……相父这就回府么?还是略等一等吧,我命人抬热水来,相父洗一洗,换件衣裳再走不迟。”
    丞相脸色阴沉,只说不了,匆匆离开了章德殿。
    她整好衣冠,心平气和站在门前目送他走远。丞相疾走起来真有种落荒而逃的狼狈感,她凝视良久,单寒的笑意爬上了唇角。以前一直以为他有处变不惊的气概,谁知这样就败北了。看来他还是将她当作女人的,甚妙,如果他忘了她的性别,那才最让人无望。
    建业端了茶点来,见她一人伫立很纳罕,“君侯出宫了?”
    她未答,淡声吩咐:“为丞相准备几套换洗衣裳,防着下次要用。”
    撇开她的私心不论,留他在宫里过夜其实很有必要。毕竟大殷不是单纯的中央集权,各路诸侯环伺,个个如狼似虎。她要立后的消息应该早就散播出去了,这时候看准机会拉拢丞相的人不是没有,她务必要做出一个与他亲厚的样子来,王侯们才不敢轻举妄动。只要他们犹豫,她就有足够的时间把事办成,到最后丞相当上了半个国丈,那些人闹不清原委,才会继续观望。
    当皇帝不易,她每行一步都必须经过深思熟虑。知道现在的自己经不起任何震荡,争斗就尽可能控制在最小范围内。治国之道贵乎平衡,丞相在很大程度上有牵制诸侯的作用,所以万不能推远,只能拢络。
    拢络啊……他已经无官可加了,她唯一能豁出去的,只有她自己了。
    原本留他一夜,在她看来并不是多了不起的大事,但后续引发的种种传闻竟让她始料未及。那日视朝,她原想立诏的,没曾想话说了一半,太傅率太史令伏于堂下,声称灵台侍诏夜观星象,见有荧惑①徐徐而来,停于东南,唯恐东南有兵祸,坚决不赞成皇帝短期之内谈婚论嫁。
    御座上的扶微一阵愕然,没想到被自己人挖了墙角,实在让她感觉惊讶。
    什么银货金货,对于天象她从来只信三分,另七分更信自己。休朝的四天里,她一直同太傅有交流,并没有听说他有更好的促进她亲政的办法,结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发力,究竟是哪里出变故了?
    她微微倾前了身子,“太傅……天象有异,这事当真吗?”
    她虽不信星象和宿命,但架不住满朝文武相信。她高坐明堂,看见官员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心里简直要恨出血来。果真上了年纪的人难堪大任,想必他还是觉得同相府联姻于她不利,因此情愿毁了这门婚,也不能让丞相如愿。可是他究竟知不知道,她好容易才有了这个机会,如果错失,天晓得下次又在什么时候。
    太傅的态度非常坚决,“回禀陛下,确有其事。荧惑乃妖星,司天下人臣之过,主旱灾、饥疾、兵乱、死丧。高祖真定年间,荧惑徘徊三月,后藩地大乱,家国动荡。这场浩劫仅仅过去四十年而已,难道陛下不记得了吗?”
    看来是不可扭转了,扶微很无力,“既然有灾祸,借朕之大婚冲喜,不是正合适吗。”
    太傅说不,“此天意,人所不能抗也。”
    扶微望向了太史令,“司星看准了没有?荧惑停在哪处?”
    太史令向上拱手,答得有些艰难,“启奏陛下,臣昨夜亲自查验了……荧惑守心,是大凶之兆。”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连扶微都有些喘不上气了。荧惑守心中的“心”是指二十八宿之中的心宿,分三颗,代表帝王、皇子及宗室。荧惑那颗灾星停留在心宿内,最直接的结果就是皇帝驾崩,宰相下台,确实是大大的不祥。
    朝堂上沉寂下来,一时谁都不敢言语,俱定定看着座上。扶微两手按在膝头,半天长出了一口气,“原来是朕要死了。”
    众臣立即从重席上起身,伏拜于地道:“陛下乃仁君,天高听卑,请陛下宽怀,荧惑宜有动。”
    满堂皆惶惶不安,扶微的视线落在了丞相身上,“相父,朕若果真崩了,相父……”
    话没说得下去,丞相抬起眼,目光与她相接,眼里浩瀚一片,没有起半丝波澜。
    扶微是何等聪明的人,到这里终于明白太傅用心良苦。关于荧惑守心,史书上有记载的共十九次,其中十六次是伪造,全部用来作为平息政治变动的好借口了。但不论如何,这种天象本身很可怕,至少在百姓眼里是这样。国有大厄,唯一的办法就是转祸,由臣僚代替帝王。丞相是百官之首,这时候用来当替罪羊,实在是最最上佳的人选。
    太傅为她创造了很好的时机,如果她狠得下心来逼他饮鸩,他不起兵的话,只有死路一条。她也细考量了他造反的可能性,一来时间筹措不及,二来天命不可违,他要是为了保命对抗,将来任何人都有冠冕堂皇杀他的理由,权力和性命,最终他一样都保不住。
    她低下头,众臣如临大敌之际她却在笑,“请问太史令,可有转危度厄的办法?”
    办法大多数人都知道,只是谁也不敢直言罢了。太史令仓促瞥了丞相一眼,“须有忠臣为君分忧,大殷才可渡此难关。”
    面对死,谁不害怕呢?扶微含笑看丞相,他不说话,想必心里也在计较对策吧!
    太傅揖手:“陛下……”
    扶微抬了抬手,“容朕再想想,于死,朕是一点都不惧的,天命如此么,活到几时是几时吧。”
    满朝文武都了然,少帝是因为至今未掌权,觉得活着没意思了。饶是如此,也没有借着东风扳倒丞相,看来那隐约的传闻是确有其事,少帝与丞相之间,果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呐。
    散朝之后扶微回了章德殿,换身衣裳打算去白虎观听博士和儒生讲学,可没等她迈出宫门,太傅就追进禁中了。
    “此乃天赐良机,主公为什么不顺势而为?”太傅很激动,大袖挥得呼呼作响,“这浩浩江山,本就该掌握在主公手中,燕相把持朝政有负先帝所托,主公难道甘愿一世当他的附庸吗?”
    扶微只得好言劝解他,“老师忠君之心,我都知道。眼下时机尚不成熟,铲除丞相容易,八方诸侯谁来制衡?”
    太傅却气红了脸,眼里甚至隐隐有泪,把她吓了一大跳。
    “老师……”她甚是尴尬,“坐下消消气吧!”
    太傅望着她,垂袖长叹:“臣前日听到消息,主公大醉,丞相借机入禁中,斥退左右黄门,在章德殿逗留整夜。次日主公立于窗前,面有戚色,丞相大笑而出,实在是……丧心病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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