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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的司寝女官-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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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着三更的鼓声,她准时便到,倒脚勾在那兵器架子上,听到兵器库的门响,轻声问道:“好了?”
  一个站着,一个倒吊着,一个被逼入宫的女官,一个永无出头之日的内侍,格外怪异的两个人。
  李禄不知道自己在宫里还要熬多久,在许善的手底下,他永远也没有出头的日子。被皇帝赏识,也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一个伶仃阉人而已,连在世唯一的牵挂,那身体不好总在喘鸣的老娘也死了,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大约也走入了末路亡途。
  跪在冻土渐寒的地上,终于平衡了彼此的身高。
  她一直闭着眼睛,唇角带着些笑,也不知是在笑谁。
  “为何总要像蝙蝠一样倒挂着?”李禄道:“这得多难受?”
  陆敏睁眼,又闭眼:“舒服!”
  她晃悠悠的转过去,又晃悠悠的转过来。天色将明,月即黯淡,这眼儿如鹿,敏捷如鹿的少女,衽口那暖暖的,淡淡的处子幽香,李禄不知道此生自己还能再看几眼,再嗅得几嗅。
  他屏着息,离她越来越近,终于在她脸再度接近时,彼此的双唇轻轻擦过。她的热息,双唇的软嫩,从他干裂的双唇上擦过,他甚至怕他粗砾的双唇要划伤她。
  就那么一下,只有那么一下下,那是他一生,离她最近的一刻。
  她的身子旋即而停,双腿一松,一个后空翻站在地上,往后退了两步,转身便走。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来过校场。
  第一次被外人看见的交往,是在她要私渡废妃陆轻歌出宫的时候。她无处可求人,于是来找他。
  从那一回起,他死里逃生,一跃而成为了整个内侍省的总管大太监。一时权倾后宫,风头无量。
  但他比许善聪明,知道自己的权力,全来自于皇权,来自于万万人之上的那个人,而那个人之所以给他权力,就是为了让她在后宫能过的好一点。
  他拼尽所有维护她的利益,她小心翼翼守着雷池之界,从不曾给他以些许的希望。
  很多年后的春日,娇糯糯的小皇子和小公主在太液池畔串红豆。已是皇后的她,也不过二十出头,美的仿若瑶池仙子,摇着把羽扇,似不经意问道:“李总管,当初你总爱让本宫叫你一声哥哥,本宫好奇了很多年,想知道是那是为何?”
  “顽笑而已!”他穿着本黑色的团蟒三品宦官服,站在她身后,柔声回道。
  五月的春光曼妙,流莺娇啼,草长花开,太液池上金波凛凛,岛上重新修建的太液仙境美仑美奂,整座皇宫,是个清净妙曼的乐园,只供她和她的孩子在其中游顽嬉戏。
  为何非得让她叫声哥哥呢?
  

  ☆、昭然

  李禄希望她打心眼儿里认同他是个男人; 因为净了身,并非净了心,他依旧慕恋世间女子的温柔俏妙; 依旧午夜梦回时,想有个温香软玉的妻子搂在怀中。
  太监; 只是他在世谋生的差职,净身,是小时候家贫不得已,无处可谋口饭时逼不得已的手段。他的本质,仍还是个男人。
  他记得她仿如填鸭一般; 喂给他的每一口热粥,记得躺在她大腿上时,整个世界都不复存在的安全与妥当。
  她有一个能敌万人的大将军为父亲,有四个朝中砥柱是哥哥,还有一个雄材涛略为帝王的丈夫。
  他卑微如一只蝼蚁; 在她的生命里,不过一个过客,不敢叫她知道他卑微的爱意,又想让她在如流烟过眼的,那乌乌泱的男人中; 独独记住他。
  于是,执意要她叫他一声哥哥。
  *
  若无变故,李禄想这样的日子能长长久久的过下去。
  做为一个阉人,太监大总管; 是他此生能爬到最高的位置。皇帝刻意放权,将整个后宫交予他全权掌控。
  他享受那个位置,每每清早起来,所有内侍宫婢们各司其职,各尽本分,整座皇城井然有序,老的去了,新的来了,勤奋的总会有机会,偷奸耍滑的只能等着刷恭桶。
  他表现上两只眼睛,却有玲珑七窍之心,皇城里上百座大殿,大殿中多少内侍宫婢,少监太监尚宫们,在他心里如数家珍。皇帝的棋盘是天下,他的棋盘是皇帝的后宫。
  每每晨起,在内侍省巡过那一列列身姿挺立,与前朝大臣们不相上下的内侍时,他心里便有满满的自豪感。能让男人挺起脊梁骨算不得什么,能让这些阉人挺起脊梁骨,才是真本事。
  但世事岂会尽如人意呢?
  惊变起在盛德二年,皇长子赵鹿十一岁那一年。
  那是七月的一个早晨,皇长子赵鹿,并外亲戚陆府的几个孩子,以及从诸臣工家里请来陪读的孩子们在凌烟阁满满坐了一堂。
  臣工分于两侧,坐了满满一殿,鸦雀无声。
  事实上今日并非普通的授课,而是皇长子在搬入明德殿之前,举行的一场公开辩论。从《诗》、《书》、《礼》,到《大学》、《中庸》,四大经,五小经,群臣但有提问,皇长子公开作答,类似于普通人家孩子的乡试,大家觉得他真正合格了,才能入明德殿,为储君。
  于皇长子来说如此重要的事情,帝后却未亲至。暑中天热,他们西往终南山,避暑去了。
  赵鹿脑袋很大,脑瓜子也格外好使,五岁的时候就能背诵整篇大学,坐在一群孩子同龄的孩子中间,细脖子顶着个巨大的脑袋,小儿故作老成,唇角还抿着几分天真,又因那浓毅的双眉,双眉下深黑的双目,而格外叫人肃然起敬。
  李禄在讳了皇长子的名后,就改名叫李福了。如今人人称他一声福大总管,他亦笑受之。
  于赵鹿这孩子,李禄是格外的疼爱,只是自己身卑,那种疼爱不敢摆到明面上,只能默默藏在心里。
  他的性格并不像皇帝那般果决冷淡,反而与皇后很像,机灵,聪颖,但性子温默,很少会有喜怒哀乐带在脸上。
  最重要的辩论开始了。李禄虽是总管太监,但这种地方没有他一个阉人的位置,他躲在后殿廊庑下,双手负着,闭眼静静听殿中大臣们的提问,那孩子从容不迫的回答。
  《大学》的开篇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所谓大学之道,是博学,是学习时所要掌握的规律和原则。能解《大学》,才有资格入明德殿,为储君。
  那脑袋大大的少年吐字朗朗,语声不疾不缓,徐徐而对。虽看不见他的人,李禄却可以想象到他的样子,圆而大的脑袋,瘦瘦的肩膀,石青黑衽的交衽长袍,袍子略宽,衬着脖子格外的细瘦。
  他边听边低眉笑着,正听着,便见远处匆匆跑来个小内侍。那孩子还未至近前,便小声儿的喊:“大总管,不……不好啦!”
  李禄颇恼他打扰自己,下台阶问道:“何事?”
  小内侍道:“皇上进了内侍省,正在翻您的书。”
  李禄脑中嗡的一声,步子有些虚浮,一脚没踩到石板,踩在了草从里,险险跌倒,心中还抱一丝希望,问那内侍:“皇上翻的什么书?”
  小内侍道:“皇上到了有一会儿呢,将您书架上所有的书,一本本都看了,所有人都在内侍堂外面跪着了,小的也是冒着要命的风险,来通知您的。
  您有没有要遮掩的东西?”
  皇帝突巡内侍省,一进去就翻太监大总管的桌案,读他的书,这事儿怎么看,都像是要发难的样子。李禄这些年一颗赤胆之心,一心为帝后,为皇城,无一丝一毫的私心,就算抄检他的住处,也统共只能抄出几张买棺材板的银子,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他什么都不怕,也没有什么可遮掩,唯有一样东西,若叫皇帝发现,他这辈子也就走到头了。
  李禄匆匆赶到内侍省,盛暑的烈阳下,乌鸦鸦的太监,少监们跪了满满一院子。他从中走过,进了内侍堂,穿过骤然黑暗的大堂,进了自己的公房。
  皇帝一身石青色的交衽纱袍,长腿斜劈,半倚坐在他的案台上,手中翻着本《妇科千金集》,那是本医方之书。
  自即位之后,皇帝这些年平蕃征乱,沙场征驰,早不是初即位是那清瘦白净的少年,晒出一身古铜色的肌肤,扎臂蟒肌,双眸似鹰,眸光如豹,三十岁的盛年,行动如龙似虎,声沉如钟,只凭相貌,便叫人由心生畏。
  李禄跪在门槛之内,垂头默着。良久,听书啪一声合上,帝曰:“朕即位之初,曾赐洒金册一本,让你或有警心良言,便书于上头,日日铭记。朕也曾说过,那金册,朕会查阅的。”
  李禄磕头,道:“奴婢从不敢忘!”
  皇帝一步步走近,伸出一只掌心满是粗砾的手来:“拿来,给朕瞧瞧!”
  是祸,就躲不过的。
  他打开右边最下一格抽屉,将那本用红缎面包着的金册捧了出来,双手奉给皇帝,仍跪回到了原处。
  一页又一页的翻书声,皇帝一页页的翻看着。翻书声越来越疾,到最后他啪一声合上,递给李禄:“读来,给朕听听!”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呦呦鹿鸣,……”李禄读了一遍,再读一遍,整整一本金册,他抄了一千遍《鹿鸣》。
  赵穆仍旧斜坐在那案台上,一双冷目,盯着屈跪于地的太监,他是太监大总管,身着特赐的本黑绣五彩蟒服,如今后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个人。
  太监里少有像他一样高大,满身男子气概的人。
  回忆上辈子愿意重用这个人,一在于他的执行力,二就在于他的相貌,不似一般阉人那般蜇蜇蟹蟹,由他带着,一宫的阉人们都格外有精神。
  两辈子,他都没能看穿这个人,多少年来,一双冷眼盯着,戒备着,终于,他觉得自己找到答案了。
  赵穆愤怒之极,捡起那本《妇科千金集》,一书背抽了过去,抽在李禄脸上便是一声响:“她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鹿鸣鹿鸣,陆敏陆敏,他实际上是抄了一千遍皇后的名字在那本洒金册上头。
  袍帘拂过,那本《妇科千金集》重重砸在地上,摊开来的一页上,恰述着女子行方该如何避孕:行经罢后,愈十二日,前后三日中勿行房。
  那段话,他拿朱笔勾了三遍,而皇后自生完皇子与公主后一直无孕,其实也是刻意尊循这个规律的原因。
  那本金册,叫皇帝收走了。
  李禄瘫坐在地上,粗喘着,藏了十年不见天日的心思,被突如其来的揭开,他那点卑微的,可怜的,无望的爱慕,被昭然天下。
  *
  太子赵鹿正式迁入明德殿的那一日,长安宫中有宴。既帝不发落,总管大太监就还得继续干下去的,所以宴餮由他主持。
  虽相距不远,但从此赵鹿就是独立门户的储君了。身边一应人手,皆是由李禄选定,放在长安殿,皇后跟前用了好久,千般打磨捶练过的老实孩子,可皇后仍还不放心,眼看着命妇们坐了满殿,却一直闷闷不乐。
  这种宴餮,皇帝自来不参加的。
  这夜,他却从麟德殿归来的格外早,还带着一群在凌烟阁读书的少年们,金冠明裳,负着双手进了长安殿。
  大殿正中,本有丝竹在演奏,皇后也正在侧身与娘家几位嫂嫂闲聊。
  帝至,乐停,命妇们归位,本来好好的欢宴,他似乎天生有种叫任何场合都能冷下来的气度,满殿之中,静可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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