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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哈拉的故事_三毛-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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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人来了还是要坐在席子上,我们也没有买铁丝的床架、墙,还是空心砖的,没有糊上石粉,当然不能粉刷。

    结婚后,公司答应给两万块的家具补助费,薪水加了七千多,税减了,房租津贴给六千五一个月,还给了我们半个月的婚假。

    我们因为在结婚证书上签了字,居然在经济上有很大的改善,我因此不再反传统了,结婚是有好处的。

    我们的好友自动愿代荷西的班,于是我们有一个整月完全是自己的时间。

    “第一件事,就是带你去看磷矿。”

    坐在公司的吉普车上,我们从爆矿的矿场一路跟着输送带。开了一百多里,直到磷矿出口装船的海上长堤,那儿就是荷西工作的地方。

    “天啊!这是詹姆士宠德的电影啊!你是○○七,我是电影里那个东方坏女子——”

    “壮观吧!”荷西在车上说。

    “这个伟大工程是谁承建的?”

    “德国克虏伯公司。”荷西有些气短起来。

    “我看西班牙人就造不出这么了不起的东西来。”“三毛,你帮帮忙给我闭嘴好不好。”

    结婚的蜜月,我们请了向导,租了吉普车,往西走,经过“马克贝斯”进入“阿尔及利亚”,再转回西属撒哈拉,由“斯马拉”斜进“茅里塔尼亚”直到新内加边界,再由另外一条路上升到西属沙漠下方的“维亚西纳略”,这才回到阿雍来。

    这一次直渡撒哈拉,我们双双坠入它的情网,再也离不开这片没有花朵的荒原了。

    回到了甜蜜的家,只有一星期的假日了,我们开始疯狂的布置这间陋室。

    我们向房东要求糊墙,他不肯,我们去镇上问问房租,都在三百美金以上,情形也并不理想。

    荷西计算了一夜,第二天他去镇上买了石灰、水泥,再去借了梯子、工具,自己动起手来。

    我们日日夜夜的工作,吃白面包、牛奶和多种维他命维持体力,但是长途艰苦的旅行回来,又接着不能休息,我们都突然瘦得眼睛又大又亮,脚步不稳。

    “荷西,我将来是可以休息的,你下星期马上要工作,不能休息一两天再做吗?”

    荷西在梯子上望也不望我。

    “我们何必那么省,而且——我——我银行里还有钱。”“你不知道此地泥水匠是用小时收工资的吗?而且我做得不比他们差。”

    “你这个混蛋,你要把钱存到老了,给将来的小孩子乱用吗?”

    “如果将来我们有孩子,他十二岁就得出去半工半读,不会给他钱的。”

    “你将来的钱要给谁用?”我在梯子下面又轻轻的问了一句。

    “给父母养老,你的父母以后我们离开沙漠,安定下来了,都要接来。”

    我听见他提到我千山万水外的双亲,眼睛开始湿了。“父亲母亲都是很体谅我们而内心又很骄傲的人,父亲尤其不肯住外国——”

    “管他肯不肯,你回去双手挟来,他们再要逃回台湾,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于是我为着这个乘龙快婿的空中楼阁,只好再努力调石灰水泥,梯子上不时有啪啪的湿块落下来,打在我的头顶和鼻尖上。

    “荷西,你要快学中文。”

    “学不会,这个我拒绝。”

    荷西什么都行,就是语言很没有天份,法文搞了快十年,我看他还是不太会讲,更别说中文了,这个我是不逼他的。

    最后一天,这个家,里里外外粉刷成洁白的,在坟场区内可真是鹤立鸡群,没有编门牌也不必去市政府申请了。b*

    七月份,我们多领了一个月的底薪,(我们是做十一个月的工,拿十四个月的钱。)结婚补助,房租津贴,统统发下来了。

    荷西下班了,跑斜坡近路回来,一进门就将钱从每一个口袋里掏出来,丢在地上,绿绿的一大堆。

    在我看来,也许不惊人,但是对初出茅庐的荷西,却是生平第一次赚那么多钱。

    “你看,你看,现在可以买海棉垫了,可以再买一床毯子,可以有床单,有枕头,可以出去吃饭,可以再买一个存水桶,可以添新锅,新帐篷——”

    拜金的两个人跪在地上对着钞票膜拜。

    把钱数清楚了,我笑吟吟的拿出八千块来分在一旁。“这做什么?”

    “给你添衣服,你的长裤都磨亮了,衬衫领子都破了,袜子都是洞洞,鞋,也该有一双体面些的。”

    “我不要,先给家,再来装修我,沙漠里用不着衣服。”他仍穿鞋底有洞的皮鞋上班。

    b*

    我用空心砖铺在房间的右排,上面用棺材外板放上,再买了两个厚海棉垫,一个竖放靠墙,一个贴着平放在板上,上面盖上跟窗廉一样的彩色条纹布,后面用线密密缝起来。

    它,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长沙发,重重的色彩配上雪白的墙,分外的明朗美丽。

    桌子,我用白布铺上,上面放了母亲寄来给我的细竹廉卷。爱我的母亲,甚至寄了我要的中国棉纸糊的灯罩来。

    陶土的茶具,我也收到了一份,爱友林复南寄来了大卷现代版书,平先生航空送了我大箱的皇冠丛书,父亲下班看到怪里怪气的海报,他也会买下来给我。姐姐向我进贡衣服,弟弟们最有意思,他们搞了一件和服似的浴衣来给荷西,穿上了像三船敏郎——我最欣赏的几个男演员之一。

    等母亲的棉纸灯罩低低的挂着,林怀民那张黑底白字的“灵门舞集”四个龙飞凤舞的中国书法贴在墙上时,我们这个家,开始有了说不出的气氛和情调。

    这样的家,才有了精益求精的心情。

    b*

    荷西上班时,我将书架油了一层深木色,不是油漆,是用一种褐色的东西刷上去,中文不知叫什么。书架的感觉又厚重多了。

    我常常分析自己,人,生下来被分到的阶级是很难再摆脱的。我的家,对沙哈拉威人来说,没有一样东西是必要的,而我,却脱不开这个枷锁,要使四周的环境复杂得跟从前一样。

    慢慢的,我又步回过去的我了,也就是说,我又在风花雪月起来。

    荷西上班去了,我就到家对面的垃圾场去拾破烂。

    用旧的汽车外胎,我拾回来洗清洁,平放在席子上,里面填上一个红布坐垫,像一个鸟巢,谁来了也抢着坐。

    深绿色的大水瓶。我抱回家来,上面插上一丛怒放的野地荆棘,那感觉有一种强烈痛苦的诗意。

    不同的汽水瓶,我买下小罐的油漆给它们厚厚的涂上印地安人似的图案和色彩。

    骆驼的头骨早已放在书架上。我又逼着荷西用铁皮和玻璃做了一盏风灯。

    快腐烂的羊皮,拾回来学沙哈威人先用盐,再涂“色伯”(明矾)硝出来,又是一张坐垫。

    b*

    圣诞节到了,我们离开沙漠回马德里去看公婆。

    再回来,荷西童年的书到大学的,都搬来了,沙漠的小屋,从此有了书香。

    我看沙漠真妩媚,沙漠看我却不是这回事。

    可怜的文明人啊!跳不出这些无用的东西。

    b*

    “这个家里还差植物,没有绿意。”

    有一个晚上我对荷西说。

    “差的东西很多,永远不会满足的。”

    “不会,所以要去各处捡。”

    那个晚上,我们爬进了总督家的矮墙,用四只手拼命挖他的花。

    “快,塞在塑胶袋里,快,还要那一棵大的爬藤的。”“天啊,这个鬼根怎么长得那么深啊!”

    “泥土也要,快丢进来。”

    “够了吧!有三棵了。”荷西轻声问。

    “再要一棵,再一棵我就好了。”我还在拔。

    突然,我看到站在总督前门的那个卫兵慢慢踱过来了,我吓得魂飞胆裂,将大包塑胶袋一下塞在荷西胸前,急叫他。“抱住我,抱紧,用力亲我,狼来了,快!”

    荷西一把抱住我,可怜的花被我们夹在中间。

    卫兵果然快步走上来,枪弹咔哒上了膛。

    “做什么?你们在这里鬼鬼祟祟?”

    “我——我们——”

    “快出去,这里不是给你们谈情说爱的地方。”

    我们彼此用手抱紧,住短墙走去,天啊,爬墙时花不要掉出来才好。

    “嘘,走大门出去,快!”卫兵又大喝。

    我们就慢步互抱着跑掉了,我还向卫兵鞠了一个十五度的躬。

    这件事我后来告诉外籍军团的老司令,他大笑了好久好久。

    b*

    这个家,我还是不满足,没有音乐的地方,总像一幅山水画缺了溪水瀑布一样。

    为了省出录音机的钱,我步行到很远的“外籍兵团”的福利社去买菜。

    第一次去时,我很不自在,我也不会像其他的妇女们一样乱挤乱抢,我规规矩矩的排队,等了四小时才买到一篮子菜,价格比一般的杂货店要便宜三分之一。

    后来我常常去,那些军人看出我的确是有教养,就来路见不平了。

    他们甚而有点偏心,我一到柜台,还没有挤进去,他们就会公然隔着胖大粗鲁的女人群,高声问我:“今天要什么?”我把单子递过去,过了一会儿,他们从后门整盒的装好,我付了钱,跑去叫计程车,远远车还没停好,就有军装大汉扛了盒子来替我装进车内,我不出半小时又回家了。这里驻着的兵种很多,我独爱外籍兵团。(也就是我以前说的沙漠兵团。)

    他们有男子气,能吃苦,尊重应该受敬重的某些妇女。他们会打仗,也会风雅,每星期天的黄昏,外籍兵团的交响乐团就在市政府广场上演奏,音乐从《魔笛》《荒山之夜》《玻丽路》种种古典的一直吹到《风流寡妇》才收场。

    录音机、录音带就在军营的福利社里省出来了。电视、洗衣机却一直不能吸引我。

    我们又开始存钱,下一个计划是一匹白马,现代的马都可以分期付款,但是荷西不要做现代人,他一定要一次付清。所以只好再走路,等三五个月再说了。

    b*

    我去镇上唯一快捷的路径就是穿过两个沙哈拉威人的大坟场,他们埋葬人的方式是用布包起来放在沙洞里,上面再盖上零乱的石块。

    我有一日照例在一堆堆石块里绕着走,免得踏在永远睡过去的人身上打拢了他们的安宁。

    这时,我看见一个极老的沙哈拉威男人,坐在坟边,我好奇的上去看他在做什么,走近了才发觉他在刻石头。

    天啊!他的脚下堆了快二十个石刻的形象,有立体凸出的人脸,有鸟,有小孩的站姿,有妇女裸体的卧姿正张开着双脚,私处居然又连刻着半个在出生婴儿的身形,还刻了许许多多不用的动物,羚羊、骆驼……我震惊得要昏了过去,蹲下来问他:“伟大的艺术家啊,你这些东西卖不卖?”

    我伸手去拿起一个人脸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么粗糙感人而自然的创作,我一定要抢过来。

    这个老人茫然的抬头望我,他的表情好似疯了一样。我拿了他三个雕像,塞给他一千块钱,进镇的事也忘了,就往家里逃去。他这才哑声嚷起来,蹒跚的上来追我。我抱紧了这些石块,不肯放手。

    他捉着我拉我回去,我又拼命问他:“是不是不够,我现在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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