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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一个 文章合集_韩寒-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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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可怜。”曹小珍说,“要是我还在面粉厂就好了,我可以教你开行车。”



 



穆巽说:“你就别提行车了,你以为那是儿童乐园吗?”



 



曹小珍忽然非常同情他,也同情自己,他做不成演员倒也没什么,要是真的去开行车就太暴敛天物了。曹小珍走过去拉住了穆巽的手,几乎怀着和那女同学一样的心情,说:“别难过了,我会对你好的。”



 



穆巽说:“你们都是神经病!”



 



某一个下着大雨的日子,穆巽终于想通了,他骑着自行车去找那个女同学道歉,故意把自己淋成了落汤鸡。站在女同学家门口,他浑身上下滴着水,泪水涟涟,《雷雨》都不会比他更惨。女同学心一软,两人重归于好,比以前更好。后来她听他说,能不能帮忙把他弄到电影厂去做个临时工,她心里是有点疑惑的,认为他在利用她,但他的要求似乎也太低了,把自己押上去,只为获得一个临时工的职位,这要么就是他走投无路了,要么就是他脑子出问题了。女同学答应帮他一把。



 



女同学说:“我只有一个条件,把那件白衬衫还给曹小珍。”



 



于是当着她的面,在楼道里,穆巽把洗得皱巴巴的衬衫还给了曹小珍。后者出奇的冷静,她可以做很多事,把衬衫扔了,把衬衫撕碎,给穆巽一个耳光,痛哭或谩骂,但这些确实都没有发生。她只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演员。”



 



这句话她以前说过。



 



我只是不想去开行车。穆巽在心里抱歉地说。



 



在那个夏天快要结束之际,穆巽和女同学的关系发展得如火如荼。有一天趁着顾艾兰去医院复查,他带着女同学来到了家里。



 



这是一次秘密行动,有着深远的意义。我的表哥,他生命中的一切,除了那张脸以外其余几乎都是私货,但是在楼道口他遇到了病休在家的老曹。老曹没拦他,只是淡淡地告诉他:“我刚才看见你爸爸在新村里转悠。”



 



开什么玩笑!穆巽心想。他没搭理老曹,带着女同学上楼去了。



 



那又是一个阴霾的午后,楼里很安静,只剩些老人小孩。穆巽带着女同学进了屋子,关上门,把录音机放在离门不远的地方,塞进一盒莫利哀乐队的磁带,曼妙的音乐既覆盖了卧室也遮挡了外面的耳朵。女同学走到阳台上看风景,那是顾艾兰的房间,多年来穆巽一直睡在北屋,一张很窄的小床,那并不合适。他得借顾艾兰的床。



 



穆巽跟着走到阳台上,女同学指着远处说:“那儿有一朵黑云。”穆巽抬头望去,夏季的乌云正在城市上空堆积,空气凝滞,很快就要下雨了。



 



女同学忽然问他:“你真的想去电影厂吗,那样我就见不到你了。我妈妈给我找了份工作,是在宾馆里做接待员。”



 



穆巽说:“宾馆很好。”



 



女同学说:“可是我见不到你了。”



 



穆巽说:“上次去南京,我问过他们,很多人都这样,在剧组里做临时工。慢慢的就会有机会了。”



 



女同学伤感地说:“我会帮你完成心愿的。”



 



穆巽说:“我没有什么心愿,我只有害怕。就像下雨天一个人在街上,想找个地方躲雨,那并不是心愿。”



 



六楼很热,他们开着阳台门,只拉上一道布帘子,让下雨前的狂风吹进来。穆巽脱了她的衣服,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在她家里,由于紧张他前后捣鼓了她两个小时也没办成。这次他要办成事情。在顾艾兰的大床上,他的表现略微像个成年男人了。但是每一次,甚至在他此生的每一个此时,脑子里都会浮起一张嘲弄的脸,有时是曹小珍的,有时是顾艾兰的。



 



雨下大了,外面的莫利哀乐队已经停止了演奏,那会儿台钟敲了两下,楼道里有动静,他没在意。顾艾兰不可能这么早回家,位于整幢楼的盲肠位置的家门口也不会有其他人经过。穆巽根本没想到有人在身后打开了房门。



 



那是他爹穆天顺。



 



直到穆巽警觉,他和女同学赤裸裸地翻滚下床,狼狈不堪地往身上套衣服,他看到穆天顺穿着精神病医院的号衣,浑身沾满雨水,湿嗒嗒地倚在卧室的门框上,一只手伸向自己的私处。穆巽大喊道:“不许在我家里捋炮!”穆天顺满不在乎地说:“我只是痒,想挠挠。”穆巽光着身子跳到他面前,继续大声喝问:“你是怎么出来的?”穆天顺说:“我逃出来的,过会儿还得回去,你们很久没有来看我了。”穆巽问:“那你又是怎么进来的?”穆天顺说:“我有钥匙啊。”穆巽照着疯爹的脖子上就是一巴掌,穆天顺踉跄着向后退去,尖叫起来。



 



赤裸的穆巽狂暴地扑向他的爸爸,这两个疯子像是要合体一样。后者在凳子上绊了一下,仰面摔倒在地,脸上挨了好几脚,幸好也是光脚,不至于把他踹伤了,但他的叫声实在是太惊人了,穆巽担心把邻居引来,想去关上大门,他一抬头看到老曹、曹小珍和王美珍带着四五个邻居站在门口。这些人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的裸身——毫无疑问,他们是跟着穆天顺一起上来的,他们已经看了很久。



 



所有的目光都是冷冷的,曹小珍甚至是带着疑惑的表情看着他。穆巽心想,有什么可疑惑的。然后他看见曹小珍把右手的尾指伸进了自己的鼻孔,掏出鼻屎,弹在他家地板上。穆巽被这个动作搞疯了,他低头猛踹穆天顺。



 



老曹一个箭步蹿过来,稳准狠地捏住了穆巽的手腕,那地方也叫脉门。



 



“你怎么可以打自己的爸爸!”



 



穆巽继续踹向穆天顺。老曹不由得气愤,心想儿子打爸爸是要遭雷劈的,外面正在下暴雨,一个雷劈下来,不但穆巽会成为炸鸡,他曹刚也不免焦头烂额,这是电工的常识。为了制止这种危险行为,老曹用了吃奶的力气猛攥穆巽的手腕。身后还有人给他出主意:“大逆不道啊,淫棍,捏他的蛋!”老曹对着穆巽大吼:“你想让我捏碎你的蛋吗?”穆巽早已眼冒金星,心脏都快爆掉了,一股气上不来,忽然松了劲。老曹心想终于不用捏蛋了,这是女子防身术的招式,并不适合他这个电工。看到穆巽从一头发疯的小野兽软化为萎靡不振的剥皮香蕉,瘦骨嶙峋地在众人面前颤抖,他略有一点同情,又觉得这小子确实罪该万死,不值得同情。忽然脚踝一阵剧痛,被穆天顺牢牢地咬住了,精神病人的牙齿咬合力有多惊人,老曹算是领教了,不由得惨叫起来,手一松,穆巽由萎靡忽然又转为狂暴,原来这种萎靡是他惯常的招数,曾经欺负过他的人都知道,这家伙要是发起脾气来,非得搞到他筋疲力尽了才能消停。穆巽的目标不再是他爸爸,他低头一口咬住了曹师傅的手腕,三个人一起滚倒在地上。



 



人们看到曹小珍和王美珍同时扑向赤裸的穆巽,如不劝开,老曹很可能被发疯的二穆咬成残废,手脚筋俱断,并染上可怕的精神病。王美珍试图拽开穆巽,而穆巽身上光不溜手,他趴下身子夹紧双腿也让她的偷桃之手无从施展。曹小珍则十分冷静地扑向卧室,从床脚边揪出了衣衫凌乱的女同学。



 



“让他松开嘴巴!”



 



女同学大喊救命。



 



穆巽抬头大吼:“不许碰她!”他跌跌撞撞地扑向曹小珍,可惜在松口的一瞬间就已经被三五个男人架到了楼道里。



 



剩下还有一个穆天顺,王美珍喊了半天也没反应,老曹都快疼死了,穆天顺脑袋上挨了好几脚可他仍不肯将老曹吐出来。王美珍长叹一声,走过去,伏下身体,既轻柔又残暴地捏住了疯子的私处,闭上眼睛,奋力一攥。



 



就像一只迷失方向的老鼠,四面八方都是捕鼠器,你的一生甚至连猫都遇不上,已经自投罗网。穆巽说,他赤身裸体被人架出楼道的时候,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时代,一次又一次地被无数个强有力的手钳住,抬起,扔进女厕所。



 



穆巽跑了。当天晚上,顾艾兰回到家里,人们以为她会再次炸掉,但她只是用手抚摸着自己手术的刀口位置,牙齿缝里发出噶达噶达的声音,在她空荡荡的盆腔里,曾经孕育过穆巽的子宫,或者说包裹着胎儿穆巽那层皮,已经被切除掉了。伤痛之余,顾艾兰问:“穆天顺呢?”



 



穆天顺是被绑在一辆三轮车上,送回了精神病医院。为了抄近路,骑车人经过了蔷薇街,雨停了,围了很多人看热闹,后来发现是穆天顺,就跑到我家来招呼我爸爸,但那天黄昏我爸爸跳舞去了,我一个人得以目睹这个场面:他们用电线缚住了疯子的四肢,嘴里塞了块抹布,呈大字型绑在三轮车上,疯子已经不挣扎了,他平静地躺着,脑门上的枪眼里积着一朵亮晶晶的雨水。



 



我的表哥穆巽后来就离开了戴城,没有人再见过他。他去了哪里,去干什么,都成为一个谜。大约两年之后,我和我姐姐去看电影,在一部很著名的古装剧中看到穆巽,他饰演一个小厮,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在你的世界中业已消失的人,他出现在电影里,仿佛他从未存在而又总是存在。我渐渐明白了他对演员这个职业的热爱。那部古装剧电影很长,有好几集,根据原著,这个小厮可能会出现很多次,不过我们都没有兴趣等待着穆巽再次出现。我们甚至都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在电影里的穆巽依然英俊,一闪而过,我希望他不再被往事所困扰,当我看到银幕上的他时,有一种面对死人的悲伤,只希望他安息。



 



我的姑妈顾艾兰是个固执的女人,夏天结束时,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来到曹家门口,老曹手脚都裹着纱布,坐在厨房里喝酒。隔着纱门,顾艾兰说:“老曹,穆巽一天不回来,我就一天不走。”老曹说:“随便你,反正你们家那群疯子都疯了。”顾艾兰拿了一把凳子过来,坐在那儿,说:“你把我们家搞成这样,没那么便宜的。”曹师傅说:“随便你,你也是个疯子,你们家的疯子其实都是你传染出来的。你爱坐就坐吧,我每天喝喝酒,养养伤,看看疯子,很高兴的。”



 



顾艾兰就每天端着凳子坐在曹家门口,老曹毫不畏惧,隔着纱门喝酒,喝多了就骂骂顾艾兰。后来他觉得自己也疯了,但顾艾兰一天不走,他就一天不能停下他的疯。



 



那个秋天,戴城发生了一起重大的食品安全事故。花果酒厂的的工人一时疏忽,往果酒里面兑的不是食用酒精,而是工业酒精,这批酒出厂以后发往全城,后被迅速收回,唯一的伤亡发生在城西大桥附近,那个卖酒的烟杂店老板,他打开几瓶汽酒,找了两个朋友在店里喝了起来,导致二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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