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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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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董小宛怀着莫名的惶恐出现在媚香楼时,她却没有遇到卞玉京。李香君独自在走廊的
向阳处一边晒太阳一边剪着纸花,那红艳艳的纸正隐约出现几朵荷花和喜鹊的轮廊。小宛坐
到她身边,犹自心神不定,四处张望。李香君按住她的肩关心地问道:“好妹妹,有什么
事?”
    “不,没事。干娘呢?”
    李香君朝走廊尽头一间紧闭的门噜噜嘴,小宛会意,问道:“又是哪一种风流人物看上
我干娘?人越老越风骚,天没黑呢。”
    李香君拍拍小宛的脸,压低声音说道:“这个人跟娘相好十几年啦。如今几年不见,当
然有许多话要说。挺有才智的一个人物。”
    “谁呀?是不是复社的张天如?”
    “别瞎猜。这个人叫李玉。”李香君很佩服地对小宛说道:“他编剧本很有名,人称
‘一人永占’,又号苏门啸侣。”
    “怎么叫‘一人永占’?”
    “他有四个挺有名的戏,分别叫《一捧雪》、《人兽关》、《永团圆》、《占花魁》。
    江南人就把四个戏的第一个字合在一起来称呼他,所以叫做‘一人永占’。”
    “真有趣。”小宛朝那扇紧闭的门看了看。
    “听说顾横波、马婉容都是他的弟子呢。想来他年轻时也是个风流倜傥的俊人物。”
    两人这样悄悄地说了一阵,董小宛因为心里有事,总是有些与往日不同。死的阴影在她
看来正随着日光西斜在走廊里渐渐扩大,她自己就要被完全吞没了。李香君剪完手中的纸
花,放下剪刀就立刻觉察到董小宛的不安,便询问究竟有什么事。董小宛从怀中掏出绣花手
巾和那个诡秘的珠子,将昨夜的事和今天那个和尚的死粗略地讲给她听。
    李香君那天听卞玉京说爱上一个和尚,只当是开玩笑。这时才知道那是事实,心里也有
些着急。“整天都不见卞玉京妹妹,我猜她肯定知道了发生的事。她可是有名的顺风耳,秦
淮河上的事她不会不知道。咱们快寻着她,她现在不知道有多难过。”
    两人刚起身欲走,就听见走廊尽头那间房门“吱”的一声打开了。两人回头一看,李贞
丽脸蛋红扑扑的正笑吟吟挽着一位中年儒士走出来,看见李香君和董小宛,慌忙从李玉臂弯
中抽出手来。李香君叫声“娘”。董小宛挺恭敬地叫了声:“干娘”。
    李贞丽从自己的惶恐中定下神来,把李玉和董小宛相互介绍一番。李玉被董小宛的气质
深深地打动,想把自己正在编写的一个剧本的女主角就写成这个模样,大概会很动人。
    李贞丽瞧出董小宛心神不定,用手轻捧住她的脸蛋,在她额角吻了一下说道:“宛儿,
发生了什么事?你的脸色不太好。”董小宛又将昨夜的事说了一遍。当她说那个和尚在她胸
脯上写了“春满花枝”四人字时,李玉在旁边忍俊不禁地说道:“好风流的和尚。”
    “‘春满花枝’是什么意思呢?”李贞丽问。
    香君道:“还不是指小宛妹妹长了对娇美的乳房嘛,男人就爱在上面做文章。”
    董小宛脸上悄悄升起淡淡的红云。李玉却没注意,他正用扇子敲着额角,仿佛许多智慧
的火花会被扇柄敲出来似的。
    他自言自语道:“‘春满花枝’一定另有深意!”他低着头苦苦地思索。董小宛看见他
眼角的鱼尾纹真的像鱼尾在轻轻摆动,他的思路从眼角流露出来。他忽然一拍双手赞道:
    “好深奥的禅机。”
    “快说说,什么禅机?”李贞丽很好奇,何况她这位老情人还可以趁机在两个小辈面前
显显本事,以便她这张老脸也沾沾光。
    “这个和尚必死无疑。”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李香君急忙问。董小宛惊得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怔怔地望着李
玉表情凝重的脸。
    李玉道:“春既已满了花枝,显然春已到达极盛之时。而一切到达巅峰的事物就是开始
走下坡路之时,佳弥和尚一定是不愿意看到自身的枯竭,可能选择死。死实在是一件最能了
却心愿的事。”
    李香君答道:“那和尚也应该满足了,毕竟还有知音留在世上呀。”她便扯了李贞丽的
手,告诉娘说这个和尚和卞玉京妹妹还有些情缘。李贞丽说:“两个死丫头,快去寻你们的
玉京妹妹,拿好言好语安慰一番。哎!咱们风尘中人只有自己帮自己。”
    董小宛和李香君各自雇了一乘轿子分头去寻卞玉京。董小宛从府院街过去,朝武定桥方
向寻找,寻到大中桥,迎面碰到陈月思姐姐,得知卞玉京独自出城沿秦淮河下游去了。董小
宛就叫轿夫朝城外走,轿夫却不愿去,直到加了几文赏钱他们才肯走。走到城外,轿子忽然
朝右一歪,董小宛毫无防备,身子也跟着朝右歪,脸都吓白了。只看挂帘挑起处出现一张中
年轿夫粗陋的脸,他笑嘻嘻地说道:“爷们今天多要了小姐的赏钱,心里过意不去,特意送
你个礼物以表谢意。”那人便把一根粗布带子扔进轿中。随后轿子又四平八稳地走起来。董
小宛觉得那张脸非常恶心。她拾起那根带子,却不知是什么东西,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这时,有个轿夫唱起歌来,显然是他即兴想到的几个句子。董小宛知道轿夫们唱的都是
一些下流东西,忙捂住耳朵。
    可那轿夫的声音又粗又嘹亮,硬是从指缝间挤入耳中。只听轿夫唱道:
    美人赠我买路钱,我送美人出城墙,唯恐情缘空无凭,裤带送给我新娘。
    另几个轿夫也亮开嗓门合唱道:“嘿!嘿!嘿!裤带系住小婆娘。嘿!嘿!系住小婆
娘。”
    董小宛这才知道她手中拿着的是一条裤腰带,她又好气又好笑。将那条带子从轿窗扔出
去,那条带子像一条小蛇在地上滚了一下沾满了灰。她大声喊到:“停下,我要下轿。”四
个轿夫此刻正玩得高兴,听她叫喊,干脆拔腿跑了起来,且把轿子颠来倒去。董小宛在轿中
为了稳住身子,伸开双手扶住两边轿窗,觉得五脏六肺都被颠得换了位置,使她无法忍受。
    董小宛憋起一口气,朝轿侧狠命踢了一脚。不料那花轿虽然装饰得华美,却不结实,被
小宛一绣脚踢飞了一块木板。
    这一下无疑像砸了托钵僧的饭碗,几个轿夫再也笑不起来,“托”地一声放下轿子。董
小宛知道闯了祸,一下就从轿中跳了出来,路上厚厚的黄尘扑得她那素色的绣花鞋变得杂色
斑驳。她正要开口道歉,双手被两个轿夫狠命抓住,她痛得连开口说话都不能,只是“唉
唷!唉唷!”地呻吟。一个轿夫气急败坏地指着她的鼻尖吼叫道:“老子的轿子你也敢动。
    老子吃的穿的用的玩的都靠它。老子想要你的命。”另一个轿夫本想从正面上去给她一
耳光,忽然邪念一动,他从后面上去一把抱住董小宛,伸开几个指头扣在小宛的乳峰上。董
小宛吓得尖声大叫:“救命啊——”“几个畜牲!住手!”他们身后传来一声断喝,声音苍
老但依旧有力,充满义正辞严的威严。四个轿夫一怔之间,赶快撒了手,回头一看是一位白
须白发的老翁。他正提了一根钓竿,另一只手则提了一串用草绳串着的小鱼,约有四五十
条。四个轿夫恭恭敬敬地叫了声:
    “柳大爷。”
    来人正是号称天下第一说书人的柳敬亭。董小宛有一次曾和寇白门去听过他讲《精忠说
岳》中的一段“岳飞习字”,所以也认识。这时,正是夕阳西斜的时候,余辉照得他长长的
银须泛着一层金色的微光在秋风中轻飘。
    柳敬亭怒冲冲训斥几个轿夫道:“如此伤天害理的勾当你们也能干得出。你们这些畜
牲!没有妻没有女也有老娘。摸摸良心问一下。”四个轿夫诺诺连声:“小的知错,小的知
错。”
    柳敬亭看着为首那个轿夫道:“你不是铁牛巷那个马福贵吗?”
    那轿夫道:“正是小子。”柳敬亭腾出一只手来摸了几个小钱道:“这点钱足够你修轿
子啦,拿去。今晚上我说书座位都不给你留。”马福贵差点哭了,慌忙说道:“柳大爷,你
饶我一命嘛。我错啦。我最爱听你老说书。今天又该说‘李元霸之死’,我不听就茶饭不
思,我家老母亲就要犯病。柳大爷,饶了我,我错啦。”柳敬亭叹口气说道:“看在你老娘
面上,柳老汉就不和你计较啦。”马福贵如获大赦般点头哈腰地道谢。
    随后,四个轿夫抬了破轿悻悻而去。
    董小宛上前道了个万福。柳敬亭笑哈哈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董小宛。果然名不虚
传。”小宛害羞说:“柳大爷过奖啦。”
    “天快黑啦,董姑娘还是早点回城吧。你这么晚到这里有何事?”
    “我找卞玉京姐姐,有人说她出城到这一带来了。”
    “喔。卞玉京。我刚才看见她。”柳敬亭扭头朝秦淮河下游看去。“看,她在那儿。”
    董小宛顺着他的指头望去,果然在不远处的一株杨柳树下站着一位绿衣姑娘,不是卞玉
京是谁?她在那树下痴痴地想些什么?
    柳敬亭和董小宛道了声别,就迈步朝城里走去。董小宛看着他刚强的背影深受感动,多
么气派的一个老人。他的脚步踩起的灰尘都朝两边分开,似乎不敢沾染这个老人的鞋子。
    卞玉京站在秦淮河边也不知站了多久。她早就是欲哭无泪的女人,所以她为佳弥和尚的
死感到悲伤,但脸上却没有泪水。她顺手从杨柳树上折了一根短枝拿在手中。她瞧着夕阳洒
在河上的余晖,内心里感叹着人世的短暂和时光的无情。
    她对生活失去了信心。
    董小宛走到她身边。她回头微微一笑,笑得很苦涩。小宛不知说什么好,但卞玉京手中
那根柳条给了她说话的借口。
    她牵住卞玉京姐姐的手忧伤地说:“杨柳多短枝,短枝多离别。”卞玉京看看手中的这
根枯枝,随手轻轻一扔,柳枝就顺流而下,她说:“对于蚂蚁那样的动物来说这也是一条大
船。”
    随后她接住董小宛的话悠悠地说道:“莫言短枝条,中有长相思。”话声包含着哭腔,
董小宛听得鼻子一酸,双眼就噙满了泪水。
    董小宛从怀中掏出那条绣花巾和那颗彩珠。卞玉京将绣花巾团成一团扔进了秦淮河。绣
花巾在秋风中散开来,慢慢飘入水中,没惊起一丝波纹。毕竟流水无情,何况秦淮河是一条
强作欢颜的虚荣的河。
    卞玉京掏出另一颗珠子说道:“这两个彩珠是一对雌雄珠,合在一起会产生奇迹,是佳
弥云游印度时带回来的宝贝。
    他是一个始终不能脱俗的花和尚,终其一生也未解佛法真义。”卞玉京说着这话时想象
自己削发为尼的情景,能够穿一身粗布尼装手扬拂尘远离尘嚣该有多好,这是她内心时常闪
现的念头。事实上多年以后,卞玉京真的出家了,不过没有做尼姑,而是做了女道士。
    “他是个有趣的和尚。”董小宛说。
    “他不懂活下去的道理,但他是最懂得女人的男人。这也是我爱他的原因。”卞玉京边
说边将两颗彩珠合在一起,对着夕阳。“看,小宛妹妹,多美的花呀!”
    董小宛看见她掌中的两颗彩珠发出美丽光影重叠在一起,竟变成一朵光芒四射的红色莲
花。那莲花娇嫩、高贵、超凡脱俗,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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