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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菜花-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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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知这老婆子得了共产党的什么宝贝,这样顽固!把她押回去!”

就在母亲受刑的同时,隔着几道墙,王柬芝同他的刚从城里来的情妇淑花,正躺在炕上抽大烟。

王柬芝白天从沙河里回来洗去脸上的鼻血,立刻会见了这位美人儿。两个人真是见血的苍蝇,粘在一块,嬉闹了一天。

那淑花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本来她那小方脸上的鼻子眼睛长得还端庄,可是恐怕是吃得太好了些的原故,她的身体过早地和年龄不相称地发胖起来,使狭窄的脸面和丰满的身体显得很不相称,变得丑陋难看了。

淑花躺在红花鹅绒炕毯上,高高的胸脯戴着一个水红色的乳罩,一件紫色小裤衩,紧紧绷在她那肥腴的纸一样白的屁股上。她象一只白色的大鹅一样,躬着腿躺着,起劲地抽着鸦片。

王柬芝紧靠在她身旁,身上仅穿着短裤,一只毛茸茸的长腿搭在她的大腿上。

淑花用在烟台跟着妓女日本军官太太所学来的技能,吸足一口烟,噘噘鸡腚眼似的小圆嘴,向空中一吹,就出现一个团团转的烟圈圈。王柬芝对准烟圈吹一口气,一条烟丝从圈里钻出去。淑花吃吃地笑着丢掉烟,爬到王柬芝身上,搂着他的脖子,在他嘴上咂地亲了一下,娇滴滴地叫道:

“嘻嘻嘻!我的小天,你真行!”

王柬芝乐得呵呵大笑。

突然,隔院传来一声令人寒心的惨叫。淑花吓得从王柬芝身上滚下来,打着哆嗦,惊怖地说:

“我的天哪!吓死人啦!”

王柬芝却笑嘿嘿地把她搂在怀里,说:

“什么,听着这声音,你应该高兴才对呀!”

“哎哟!你们抓个老太婆折腾什么呀?有本事去找八路军哪。”

“八路军,哼!”王柬芝凶狠地抽搐着脸上的肌肉,“她比十个八路军还值钱!老太婆,哼!共产党!”

“你看你,一提起共产党、八路军就变得象要吃人似的,你好凶啊!”

王柬芝冷冷一笑,阴狠地说:

“我恨共产党!我恨这些死心塌地跟着共产党走的穷棒子,没有他们捣乱,日军一来,我们早跟着汪总裁在外面享天福了。”

隔院又传来审问和用刑声……他们听了一会,王柬芝推开淑花,边穿衣服边气恨地说:

“这老家伙!白天没吓坏她,这会还这末硬!看样子打死她也不会说;明天逼她带人去找!”他跳下炕,钻进黑暗里。

雨小些,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

经过长时间的昏迷,母亲渐渐苏醒过来。她勉强睁开发肿的眼睛,一看,还是这间阴暗的屋子。

象是那些伤痛也同时醒来,一齐向她夹攻,她浑身痛得打着哆嗦!

母亲的每个手指甲底下还在往外淌血;乳房肿得紧梆梆的;胸脯被烙焦的皮肉,如同剥去一层皮;血把衣服都粘在身上,全身没有一块好肉了。

母亲坐也坐不住,躺也躺不下,只好侧着身子靠在墙根上。她在敌人面前没掉过眼泪,没叫过痛,那时她心里只有痛恨的烈火在燃烧;可是现在,不但巨大的痛苦在撕裂她,而且感到莫大的伤心。母亲哭泣起来,流出来的不是眼泪,而是血水啊!母亲在想:秀子、德刚两个孩子,跟着德松的父亲跑出去,现在在哪里呢?当时她坚决不走,抱着嫚子留下守着星梅。想不到冤家路窄,碰上王竹、王流子。在沙河时,她见嫚子是被玉子的奶奶王老太太带着的,孩子一定哭着找妈啦!她又想到娟子和德强,想到姜永泉;他们还不知她怎么样的呀!落在仇人手里,死不死活不活的,罪真难受啊!死了连孩子的面也见不到!啊,妈死了孩子怎么办呢?!……她愈想愈伤心,全身痛得如同刀割,她抖瑟成一团!渴,她渴得用舌头接掉下的泪水喝。这滋味又咸又苦又涩又酸啊!

啊!共产党八路军,抗战革命!对她这个多子女的母亲有什么好处呢?她得到了什么呢?她得到的是儿女离开她,使她做母亲的替他们担惊受怕,使她山上爬地里滚,吃不尽的苦,受不尽的痛,以至落到这个地步。这,这都怨谁呢?

母亲想到这里,突然害怕起来:

“我是怎么啦?我在埋怨谁?在埋怨共产党八路军吗?!”她恐惧得忘记疼痛,身子急速地抖动着,“共产党八路军有什么不好?他们作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哥哥一家人的血海深仇,不是共产党给报的吗?没有共产党八路军,我拿什么把孩子拉扯大?没有共产党八路军,穷人怎能翻身,不再受财主的欺压?这不是作梦也想不到的好处吗?……”

雨还在滴嗒滴嗒地下着,屋里屋外一片漆黑,看不见一点亮光。唉!夏天的夜不长,为什么老不见天亮啊!

母亲又想到丈夫:“他出去这末多年,是死是活,恐怕永远见不着他了!”母亲又想到孩子:“他们现在都在哪儿?永泉、于团长,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打回来?革命什么时候才能胜利?苦日子过到多会是个头?唉!你们好好奔吧,别想着我这老婆子了!”

母亲挣扎着爬起来,站在铁一般硬的墙边,带血迹的头沉重的搭拉着。

南山上传来大雨后的洪水下山的巨声。

远处传来一声鸡鸣。

母亲蓦地抬起头,星梅、兰子,老德顺一个个在她昏黑的眼前滑过。她闭紧嘴,嘴唇两旁的皱纹,更加深的显现出来。她立时觉得自己很懦弱,很胆怯,她心里生气地怨恨自己。

“革命就是要打仗、要流血、要死人!”她的理智在说,“若是没有共产党八路军,中国早亡了。他们不都是从老百姓里来的吗!若是谁都怕死,都不出来干,哪还有什么共产党八路军呢?就是你不革命也有人来杀你;能等死吗?不,不能。永泉说,苏联革命成功了,穷人过上好日子;人家也是拚死拚活得来的呀!我一个老婆子死了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后代有好日子过,孩子们能不吃苦,我反正活不长,拚上这把老骨头,还怕什么!儿子、闺女,他们跟着共产党,跟着永泉。共产党会教养他们,永泉会照顾几个小的。好,痛就痛,死就死,杀就杀吧!铁功为了护工厂搭上一条命,我再为它豁上一颗头!兵工厂,这是我们杀鬼子的本钱啊!”

母亲觉得疼痛减轻了好些,心里也豁亮了许多,她大口吸着从窗棂中挤进来的湿润的晨风。她想道:

“天快亮了!永泉、娟子、于团长、德强……就要回来了!”

“谁?站住!”站岗的伪军,发现有人,大声喊道。

一个瘦弱的女人,手里提着篮子,慌忙走上来,乞求道:“好老总,你可怜可怜那个老人吧!她一天没沾口米水了。

放我进去,送给她点吃的……”

那伪军嘴里的酒气大蒜味直往她脸上扑。起初他不肯,但一见白花花的大洋,就答应了。

母亲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人推她,睁开红肿的眼睛一看,认出是杏莉母亲。她早满面泪下,小心地给母亲擦着伤,抽泣着说:

“嗳呀,大嫂啊!他们好狠心哪!看打成这样……大嫂,你,你怎么受得住……”

母亲见她伤心得厉害,倒不觉得自己可怜,反安慰她说:“没什么,好妹子!我还受得住。”又关心地问:“杏莉她爹怎么样了?”

她一听,哭得更厉害了,支岔开说:

“他,他没关系。大嫂,你快吃点东西啊!”

母亲吃不下那油饼和炒鸡蛋,只喝了几口稀米汤。杏莉母亲忙着喂母亲吃,心里稍宽慰些,眼泪还在噗簌簌地往下掉。

第二天。天放晴了。

原野上散发出清新、潮湿的泥土气息。山上山下绿油油的。草叶和树枝上,挂满颗颗的水珠儿,被阳光一照,宛如串串的银珠,闪闪发光。一朵朵野花被沐浴得更加艳丽,娇嫩得象刚发育成熟的少女的脸蛋。麦子好收割了,青苗也正是需要锄耘的时候,可是田里一个庄稼人也没有,到处放满了日本人的马匹。那些畜牲的性情同它们的主人相仿佛,跑一阵吃一阵,这里咬几口,那里啃几块,尽兴地撒着欢。麦子、青苗被它们踩成了泥浆。

母亲被王竹、王流子领的一群敌人,押解着向北山上走去。她走不动,被两个敌人搀架着。母亲看到人们的一年血汗被糟蹋光了,真比自己身上的伤口还感痛苦。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走到山脊上,母亲停下来。她那微驼的腰躯直起来,头稍稍昂着,微风轻轻飘起她的几缕灰苍的乱发。她了视着一望无垠、美丽富饶的河山,这时候一草一木都使她感到格外亲切。花儿象女孩子似地朝她微笑;万物都在向她招手、点头。啊!人活着,活着多末好哇!多好的故土啊!母亲心里充满了热爱生命渴求生存的激情!可身后——死亡在跟着她!

母亲看着看着,视线被泪水挡住,她赶忙低下头用力把泪水忍回去,咬着牙,紧闭着嘴,向前紧走。她知道山上埋有地雷,想赶快碰上它,同敌人一块被炸死……

王竹叫停下来,喝问道:

“你他妈的老是走不行!快说,埋在哪里?”

母亲似乎没有听到,只是满怀激动地望着山上的景致。王流子抢上就是一耳刮子,骂道:

“老东西,叫你看风景来啦!快说埋在哪?”

母亲眯缝着青肿的眼睛,呆痴而轻蔑地瞅着王流子。这目光是那样逼人,致使王流子恐怖地向后退去。不料,后面是个坑,王流子噗嗵一声,摔了个仰脸朝天。鬼子们哄笑起来。

母亲抱着踏地雷的决心,大步向前走去。走到山沟旁,她心里猛一动……突然,天崩地裂,一声巨大的轰响,震撼了山谷。

母亲回头一看,几个在沟边乱刨的敌人,被地雷炸倒了。

一个炸断腿的鬼子,叽哩咕噜地往山下滚去。

一丝骄傲的微笑,出现在母亲的嘴角上。她大喊道:

“好!炸得好!炸得好!你们挖吧,满山都是地雷!炸死你们这些强盗!”她挣脱敌人的手,奋力向山沟里跳去!

天地急转,眼睛一黑,她、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王柬芝怒冲冲地走回家来。淑花从炕上爬起,笑哈哈地迎着他。

“我的天,到底回来啦!你要小心点,村里人多眼杂呀!

……啊,怎么啦?生谁的气?”

王柬芝摆脱她的胳膊,没好气地说:

“别闹啦!正经事都烦死人,你还来打扰!”

“怎么,庞文给你气受了?”

“唉!”王柬芝长吁一声,“他发了一会火;都是为那老家伙!她死也不说。到山上不但没找到机器,相反挨上地雷,又被炸死好几个人,她也差点跳沟死了……他妈的,真想不到她会这末死心塌地!”

“呀,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淑花白着小眼睛,翻了翻几乎看不到睫毛的薄眼皮。

“我准备叫王竹把她活埋掉算啦!”

“费那末大的事,就落个这呀!”那女人用耗子似的细牙齿咬着下嘴唇思忖一阵,讨好地说:

“哎!我倒有个办法,保险叫她说。”

“别闹着玩啦;你有个屁办法!”

“哼!”胖女人鸡腚眼似的小圆嘴咧得和个瓢似的,“你们这点就比不上共产党,你别瞧不起我们女人呀!我真有办法,你怎么说?”

“小奶奶,有办法你就拿出来,开什么玩笑!”

“要主意有的是,可这笔奖金得归我。”

“给你,全给你。你倒是说呀!”

“她有孩子没有?”淑花沉下脸来问。

“好几个,问这有什么用?”

“孩子都跑了吗?”她紧追一句。

“大的都跑了,小的……可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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