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苓茏心语_严歌苓-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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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包起来,搁在门框上,要他满师后开始工作再穿。而大哥未满师就病故了。大哥死后,母亲把大哥心爱的新棉鞋烧给了大哥。这样的段落也远比直接写一个人年少病逝要令人酸楚。鉴于篇幅,我无法更多举例,但我实在惊讶作者是如何悟到这更妙的、更高级的文学手段的。


我和母亲董冰共同生活了八年,不由自主地向她学豫西方言,在为人行事方面,也受了她的影响。这些影响竟然潜移默化地出现在我的小说中,使一个个具有巨大包容性的女主人公诞生了。我发现自己对这种弱者的强悍、弱者的宽容始终是着迷的、欣赏的。正因为这些大量存在于民间的“弱者”,“强者”们的侵略性与破坏性才得到中和、平衡,强者们弱肉强食的残局才一次次得以修复。应该说我写《第九个寡妇》和读《老家旧事》有关。豫西大地通过李准夫妇把深厚的民间文化营养输送给了我,使我在创造王葡萄这个角色时不至于捉襟见肘,能够比较宽绰地完成《第九个寡妇》这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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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瘾”君子秘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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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都得吸毒才能过瘾。“瘾”为何物?是一种走火入魔的状态,由灵魂至肉体,以至灵肉无间。会过瘾的人对唯物、唯心之辩会付之一笑。过瘾的那一会儿,你就是个小神仙,无所不能,无我无他,无虚无实。


假如说生命有度:“把心与身的存在状态从低到高排列成度数,那么“瘾”就是一种超乎正常的生命度。懒人求助于酒、毒品、赌博、性,来达到这种生命度。其实他们不知道安全又不碍别人事的方法挺多,但这些方法的假象是受罪。巨大的甜头就在那一点儿苦头后面。比如我酷爱长跑,要的是那终极的舒适,但那舒适得穿越几乎是垂死的状态去获取。


写作之于我,也是一种秘密的过瘾。谁都说啊呀,歇歇吧,写那么苦图什么?过去我和他们见识一样,也认为自己挺悲壮的,整天背对世界,背对许多人间乐事在那里写。现在我发现自己并不是这么回事,其实是在偷着乐。背对世界,把所有杂念排除,把精神凝聚到白热程度,把所有的敏感都唤起来,使感觉丰满到极至。于是乎一些意外的词汇、句子在纸上出来了,它们组成了人物细节、行为,再往前逼自己一步,再越过一点儿不适,就达到了那种极端的舒适,因为自由了,为所欲为了。要说活着,这时的我是活到了淋漓尽致。《纽约客》上曾有一篇文章,讲到60年代美国艺术家们的生活方式,总结是“他们或许活得不长,但都活得很浓烈”。我在每天的写作中,就是图这份浓烈。我试着不写,可是不行,就像没醒透似的。一连多日不写,就是一连多日半打盹儿地过活,新陈代谢都不对了,完全像犯了大烟瘾的人。出去旅行,同行的有丈夫,有时还有其他朋友。我的写作让他们都很头疼,一些计划要根据我的时间表转。他们抱怨,问我几天不写死不死得了。我说不写就是让我身上有一块痒痒,又不让我挠。哪怕早起一两个小时,我也得把过瘾的时间留出来。对我来说,生命一天不达到那个浓度、烈度,没有到达那个敏感度、兴奋点,瘾就没过去,那一天就活得窝囊。


然而能不能过上那把瘾,取决于你认不认真,是否全身心投入。练瑜伽功的打坐,只有彻底投入才能进入佳境、出神入化。而投入的过程,往往不无痛苦。要多大的毅力,多严明的自我纪律,才能勒住意念的缰绳,让它出着你的性子走。半点玩世不恭都不能有,半点消极怠工都会让你前功尽弃。因为那涅槃似的极致快乐就在认真单纯的求索后面,就在那必不可缺的苦头后面。不认真的爱情,我不能从中获得享受。不认真做人,我就会活得不爽透。


就连最不费事的瘾也没那么好过。酒是辣的,烟是呛的,咖啡是苦的。人间极乐之事,无不是苦中作乐。只有孩子一味要吃甜的,大起来,便瞧不上甜了,要酸的、辣的,甚至臭的、苦的。中国人最喜欢的两样东西,茶叶和白酒,难道不是滋味上最复杂、最不惬意的吗?看看人们品茶品酒时的表情,龇牙咧嘴,苦不堪言。喝糖水不痛苦,却也就不过瘾了。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小小地受点儿罪,大大地经历一番刺激,而后灵与肉得到一种升华,一种超饱和状态,就叫过瘾。那和我通过每天长跑、打坐、写小说所过的瘾,本质有什么不同呢?


本质都是要从自己的躯壳里飞出来一会儿,使自己感到这一会儿的生命比原有的要精彩。在这时,你愿意宽谅,与世无争,为了去满足那“瘾”,你不和世人一般见识。你相信他们身不由己,而你有那么个秘密办法,能给自己一刹那的绝对自由。




 打坐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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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坐。是为了入定。打坐的人很多,但能否入定,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属于一打坐就入定的幸运者。据说这类幸运者天性中得具有几个不幸的素质:轻信、孤僻、一心无法二用。最后这一点,在我身上很明显,简直要了周围人的命。美国人管这种人叫做“不能一边走路一边嚼口香糖的人”。假如我正专注于某事(烧菜、写作、读书、看电视、做白梦)有人请求我或要求我做件什么事,我会马上应承下来,似事后一点印象也没有。这种人专注起来是非常可怕的,眼都发直。可这恰巧是打坐入定的优势。


我最开始学打坐是因为失眠。据说半小时入定顶上四小时睡眠对人精神的滋养,我想这倒也经济合算。我们家当时住在旧金山城对面一个岛上,二楼的三间卧室中间,有一条走廊,走廊上方,一孔天窗又大又亮,把整个房子照得白白的,跟摩门教庙宇似的。我天天就坐在天窗下打坐。据说第一次就找到感觉的人很少,而我就是一个。我的感觉是有一种“空”,灌顶而来,渐渐把精神里所有淤塞冲了出去。当然,你要引进“空”,首先要停止思考,了断所有念头。当代人停止思考是难的近乎不可能。因为脑子被有意义无意义、片段的、残碎的信息塞得非常满、非常脏,如同当代人的肠胃。美国一个杂志发表了一个统计,说当代人脑子每天处理的信息比莎士比亚时代的人要多一千多倍。这就难怪再也出不了莎士比亚了。创作大作品跟打坐入定有相似之处,那就是精神的单纯、沉潜。一旦坐在那个天窗下,闭上眼睛,我首先追逐一个念头去想。管它什么念头,追到底,直到送走。这大概也是一种辩证法,强行停止念头不如顺遂它。送走了这个念头,“空”就来了。“空”是半透明的白色,自我的脑门灌入,把我变成一口井,越来越深,白色是探入深井的光亮,渐渐变成一根虚虚的光柱。肉体的存在在此时显得有点靠不住,让位给了另一种非实体的存在,或是实体与非实体之间的存在。那一道徐徐输进来的“空”晕染开来,混入血液——为了各种欲望而一次次沸腾的红色液体,再向皮肉、脏器进一步渗入。这是一种佳境,能清晰地感到“空”怎样涤荡漂洗着生命的实体和非实体;一股一股的“空”灌入,污浊淤塞被冲了出去,渐渐地,浊流被稀释了,最后,浊流成了清流。“空”仍然不停地灌入,了不得了!它让你空的没了形状,没了分量——原来你身体里,念头是最重的东西。这时候,你飘飘荡荡,随时要腾空而起。


其实我无法形容那感觉有多妙。它可以延续四个多小时。我从地上站起来,两脚踏云地走到马路上,正看见轮渡船带来的一舱一舱下班的人们。他们步履匆匆,形色仓皇,每一双眼睛后面,都是一个塞了比莎士比亚多一千多倍的信息的脑子。我几乎是个隐形的局外人,以我缓慢而深邃的呼吸和缺乏目的的步伐逆着他们走,或绕着他们走。奇怪呀,他们急什么呢?愁什么呢?激动什么呢?高兴什么呢?无非是急着回家吃晚饭看电视,无非是股票跌了或涨了,无非是情人失而复得或得而复失。一切离我都远得滑稽,一切都让我善意地偷着乐,一切在于此时的我看,都不值得在乎。我在一种无人能进入的自我里,享受无知无畏、无忧无虑、心满意足,像是昨天在月亮上才出生的一个人。这个时候,我会想,人其实只需要那么少的一点点,就能满足。而满足就是快乐。


当然,我知道四小时之后,被驱去的信息又会回来,夹带着新的信息,来侵扰我。我的脑子又会很快变得很挤、很脏,处处淤塞,跟四小时前我偷着乐过的人们一样,在乎一切。但我毕竟可以有四小时的满不在乎啊。有时候我写作写得忘乎所以,突然发现自己呼吸很深,常常疼痛的背部舒缓了,偶然出局的脑筋也潜在最深处,万一此刻有人打电话来,我会喑哑失语,侥幸答上话,也是不知今昔何年,我意识到这也是一种入定般的境界。或许通往那个境界不止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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