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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缘千里 上-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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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最争气的还是文海,他像一棵疯长的树,自强自立,上了大学,在北京闯出了一个自己的天地。而这三个儿子一个不如一个,倒像是讨债鬼一样永远驱之不去。
    报应,这就是报应,你永远得不到内心的安宁。
    那天你的文海突然开着自己的小汽车来 他开口叫你爹, 几乎令你浑身一震。
    这分明是三十岁时的你呀!只是他比你多了几分北方人的强壮和豪爽。一转眼岁月已经开始催白他油黑的秀发,面颊上也过早地起了皱纹。可他是那么浑身洋溢着活力,令病榻上的体顿感枯竭。你忽然闻到了自己身上散发着一股干爽的肉皮味。哦,这是临死前的体味,是你二十岁时在祖父的病榻前闻到的那股肉皮味。儿子的到来,似乎是在催促着你死去。
  你抓住他有力的大手, 禁不住淌下老泪来。你哽咽着:
    “来了就好!
    来了就好!“
    儿子像一个大老板一样指挥着他的助手搬进来几箱子广告上常见的抗衰老饮品,紧紧擦住你的手说:“爹,好好儿活着!赶等你好了,接你上‘绿川’的阳台上画画去。”然后扔下厚厚几万元扬长而去。爹,这个词久违他带来的消息让你哭笑不得:你的第一个老婆的叔叔竟然是在台湾!他当年让国民党的队伍抓去当兵一去无消息,
  都以为他死
  后来成了官,为了不连票这边的亲戚,一直没找过,生怕给家人带来不幸。现在派儿子们回来投资,要在老家开工厂,用老家的山泉水装了瓶做成高档饮料;用老家满地满山的草每山枣做罐头做绿色保健食品。你前妻一下子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富婆,儿子当上了合资厂的总经理,早就辞了那个人人羡慕的电视台记者的位子,从北京回了那个山村。
    你忽然觉得嗓子里堵了一口痰,怎么也笑不出哭不出来!历史真是会捉弄人摆弄人。总让你处在一个尴尬的位子上里外不是人。若是你当年依靠做了人家小老婆的姐姐去美国荷兰念了大学发了家,再回来投个资办个厂,不也是这样荣归故里风光一方?
    你放弃了那个在你看来是罪恶的机会。后来海外关系突然又吃了香,人家巴望你说动姐姐来这小城投资,为此让你入了党、当了校长和市政协委员,你却徒有其名,没有劝说你那可怜的姐姐回来光宗耀祖。你要动手术,穷疯了的学校没钱交医药费。就在你要拉下脸来写报告向市里求告手术费时,文海来了,扔下了那一把手术费。
    “好好儿活着。”这是你的儿子在甩下钱的同时甩下的一句话。这么一句话,够让你回味一生的。“谁他妈不想好好活着?!”
    你几乎是冲地的背影叫着。回答你的是他发动汽车的声音。你把那沓钱撒了一地,只觉得那是儿子送来的纸钱,是在给你送葬的。我他妈不就是要好好儿活着才活到今天这步田地?你拒绝做手术,你够了,不想再活着承受一个又一个报应。你要亲自等那顽瘤长大,眼看着自己一口口让它咬死,绝不想挨上一刀换来躺在床上的半死不活状态。你哈哈笑着一把把撒着儿子的钱,在飞舞的票子中看到了死去的自己。
    是这个老婆的一顿疯骂制止了你的歇斯底里。她对你从来没有这样过,她是太绝望了才这样的。她永远崇拜着你,你永远是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在你让红卫兵打得半死不活时,是这个弱女子救了你一命,从此开始了三年山洞里野人的生活。那三年,你感到自己得到了再生,没有思想,只有欲望和兽的行为,活得陶然混饨。
    浑浑噩噩中竟生下了三个儿子,像一窝野人,悠然自得。是这个女人陪伴了你,过着人间最难得的超凡脱俗的日子。
    就冲她那三年的相依相伴,你也要答应她,为了她的后半生,多活几年算几年。
    你就那么浑浑噩噩地上了手术台,全是为了她,你终于知道什么叫为别人而活。
    老婆送进来一碗鸡汤, 一口口地喂你喝下去。 你望着她,发现她刚刚哭过。
    “老夫老妻的了,我又死不了,哭什么?”你笑着。
    不是为这个,她说,是为那仨混蛋儿子。你病了他们不闻不问,没事人一样,都在自己的小家里忙过年,每家送来几斤肉和鱼算孝敬。养他们有什么用?倒不如没有的好。刚才又来过一会儿,怕惹你生气,干脆连你的屋都不进,坐在堂屋里小声说了几句话就走
  他们现在一心只想发财,
  都辞了城里的工作去找文海哥,进他厂里去工作。当初是他们把文海哥欺负回乡下的,瞧不起他。现在哥哥有了钱,就又苍蝇似地凑上去了,对那个女人,也一口一个大姑地叫起来,这年头儿,真是有钱能让鬼推磨。谁知道那女人的一帮子堂弟们能有几天蹦跳头儿?人家台湾人才不管你这边将来怎么样,也不理会你这边的人怎么样,只顾眼下的利益,狠命赚钱,赚一天算一天,吃的是这边儿便宜的劳动力和资源。哪天赚不到钱了拍拍屁股就走人。这仁混蛋小子只顾眼下能赚钱,公职也不要了,万一那个厂垮了失了业怎么办?
    那个文海也是近视眼,好好儿的电视台工作辞了回山沟里冒这个险。全是见钱眼开的主儿。
    你说就随他们去吧, 孩子们大了,管不了
  再说了,这也是件好事,他们住总算跟文海成了朋友。这都是我做的孽。看着他们四个兄弟能在一块儿,我也算安心了,否则心里总放不下什么。这仨儿子不争气,连大学都考不上,成不了大事,就跟上他们的文海哥去赚钱吧。老大人聪明,也能吃苦,从乡下考到北京,进电视台当了大记者,又回乡下干企业,他眼光儿也许差木了,他们哥儿住跟上他不会吃亏的。
    女人默默不语半晌才喃喃地说:“这倒好,到底最后咱家还得靠人家,你没白跟妇联主任一场,也算苦尽甜来。”
    你苦苦一笑: “别吃醋了,都一大把年纪
  她能发,也是偶然。谁知道她叔叔逃到台湾去能这么风光地回来?谁知道这世道是这么个转法?我要是不回来现在也许早成了个大资本家
    人都在赶潮流, 赶上哪一排浪算哪一排,走不走运就看你命好不好 谁也别拦着谁。“
    这三个孽种总在埋怨你,怨你没给他们创造财富。他们生在山洞里,长在穷教员的家里,时兴闹政治时他们没个当官的爸爸撑腰。时兴赚钱时父亲仍然是个穷教员,开个校办工厂加工印刷纸盒子为教职工谋福利,工厂办得奄奄一息,人们都在想办法离开学校去赚钱。这样的父亲,孩子们有理由埋怨。谁让我混成这样的?!
    我是活该。他们看不起我,也是我活该。谁让我把他们生在大山里的?!
    那天女人半夜里用小车拉着半死不活的你逃出城,进了太行山区的表叔家。表叔把你们安顿在山洞里藏了起来。直到你们快成了野人,只听天上飞机轰鸣,往下扬着雪片般的传单,
  你捡起来看了才知道党中央号召人们停止武斗, 回工作岗位“抓革命。
    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才知道”全国山河一片红“了,人民不再敌对,大联合 那是六九年的夏天。
  那天你和你的两个儿子几乎像牲口一样光着屁股满山疯跑着捡天上掉下来的花花绿绿传单。
    你们拉家带口地回来 两个破衣烂衫的大人带着两个“野孩子”
  ,她的肚子还巍峨耸立着,第三个孩子即将出生。那惨相令人惊诧垂泪。小孩子们惊呼“野人,野人来了”。
    你们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家里早已被洗劫一空,门窗都已经砸得稀烂,墙壁上溅满了血污。人们告诉你,幸亏你们走了,否则非被打死不可。这两间屋曾做了刑讯室,日日夜夜有人被拷打。学校跟市里一样,工家兵学商分成木知多少派,有长城、卫东、钢铁、敢死队、联纵、红总什么的,互相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满城枪林弹雨。比当年日本子打进来时闹得还厉害。小小一个城市,死了两千多人,天天街上一队队发丧的,大喇叭接二连三奏哀乐。你听了心头发悸,这可是真正的“索德姆”城
    你好庆幸做了“野人”,躲过了大屠杀。当别人在消灭生命时,你们却在创造生命。生第一个孩子时,你和表婶在山洞里烧了一盆开水,用火烧红了剪刀算消了毒,剪断了脐带。生第二个时,你连表婶也没去叫,自顾接生,竟然在老婆的狼哭鬼叫中把孩子接了下来。在一片血污中捞起一个光赤赤的婴儿,一家人哭叫着。文太、文行、文山,我又有了三个儿子。两个“野人”生了三个“小野人‘。
    现在想起那山洞里的日子,总觉得虽不堪回首但又令人神往。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在荒无人烟的山坡地上表叔为你们种上几分田,春夏看看麦,秋天看看高粱,打打野味,完全是世外桃园的日子。夜半堵好山洞口,燃起火来,听着洞外偶尔传来的野兽嚎叫,你给女人讲《鲁宾逊漂流记》,讲《王子与贫儿》,讲你的家乡和童年。
  她害怕地蟋缩在你怀里,像孩子一样听着听着就睡着 无数个夜晚,无数个雨雪天,
  你们都是堵起洞口来,相依偎熬着那可怕的日子。大山里的雷声格外响Z像是天公劈山一样;山洞的流水格外凶猛,听似倒海翻江一样,随时会冲垮山洞,把你们冲下山去。你们便做爱,疯狂地做着,从而忘记了山外的一切。你想起同第一个老婆结婚时她让你天天扒光了上炕时不自然的情景,把这事讲给第二个女人听,她颤动着一对下垂的乳房哈哈大笑,说:“现在让她来吧,她非吓死不可!”
    那没有精神负担的野人般的日子,让你忘记了英语,几乎也忘了学过的一切知识。混混饨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现在想起来似乎很清纯很明朗的日子。你们不停地做爱,以证实自己的存在,排解黑暗中的恐惧。那片山上,溪水旁,处处留下了你们的痕迹。有时,就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吃着女人做的烤玉米饼子,在女人弯腰倒水时你从后面看到她一览无余的臀部和几乎垂到地上的双乳,你都会性起,嚼着满嘴的饼子扑将过去,疯过之后两个已经滚成了野猪样,一身的泥土,哈哈大笑着接着吃烤饼子。一次表叔。上山来,正碰上你们在尘土飞扬的地上疯闹,你们站起来,自自然然地同表叔打着招呼。表叔暗自垂泪,你们倒反过来劝他想开点。
    那些日子里你似乎颇有做画的冲动,可惜没有纸也没有油彩。那大山里四季的色彩,那一家赤身裸体的人在大山里耕作觅食的景象,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是一幅幅明丽诱人的油画一样。那是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三年,是绘在心灵上的油画,永远那么鲜明,。不会褪色。
    可惜当初没有笔墨水彩,没画下来。回来后一连串的政治运动,人心慌慌们们,挖地道防美帝苏修来轰炸,野营拉练,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学大寨学小靳在,批判资产阶级法权,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虽然不再武斗,可一颗心永远悬着,不明不白地活着,浑浑噩噩地赶潮流争当先进想改变自己“摘帽右派”和“特务嫌疑”的形象。人党申请永远被压着,永远需要“考验”,哪敢去画那些刻在心头上的油画?敢画一笔出来不就又成了资产阶级?现在能画了,人也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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