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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化树-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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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这证实了我的直觉。人有着很微妙的心理,总觉着爱情和字画不同,在字画上盖的钤印越多,字画越值钱,而在爱情上仿佛就容不得别人先占有过。殊不知只有成熟了的爱情才最可贵。

马缨花的爱情就是成熟了的爱情。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抬起头,脸上的红晕已经退了下去,两只瞳仁一闪一闪地发光,轻轻地娇笑一声,没头没脑地说道:“你,倒挺像咱们的人!”

我向她表示理解地一笑。“咱们的人”包括许多含义:劳动人民——这点对我非常重要,体力劳动者,农工,甚至还指从中亚细亚迁徙过来的撒马尔罕人的后裔。她这句话,也使我明白了,为什么她独独会在今天这样明白无误地表现出她内心的感情。对她来说,仅仅是个”念书人”,仅仅会说几个故事,至多只能引起她的怜悯和同情;那还必须能劳动,会劳动,并且能以暴抗暴,用暴力手段来维护自己的尊严,才能赢得她的爱情。啊!我撒马尔罕人的后裔。

她又跟我说,今天她没找齐制服上的黑胶木扣子——在这时候,扣子也是紧俏商品,等明天把扣子找齐了,再给我钉。她从枕头下抽出一根用废布头搓成辫子的布带给我,让我扎在腰上。“你呀,”她笑着说,“我知道,连绳子也没有一根。”

是的,我的确连绳子也没有一根。

“你知道我的事情可不少。”既然我知道她爱我,我也不用为自己的贫穷感到羞愧。我接着用轻松的口气问她:“可是你的事我还不知道哩。哎,我问你,尔舍的爸爸究竟是谁?”

她埋下头,微笑地沉吟着,一会儿在一串轻声的娇笑中说:“我不能沾男人,一沾男人就怀……”

她的回答使我惊愕不已。她根本没有正面回答我。我原以为这会引出她一个故事,一个或许是哀婉、或许是悲愤的遗恨,然而,她却轻轻地一抹,把有关这一段的回忆都抹进了时光的垃圾桶里去,毫不吝惜地把它掩埋了。听那口气,她好像觉得这种事对任何人都没有伤害,对她自己也没有什么伤害……真要命!她既使我恢复成为正常人,把我过去的回忆和我现在的感受连接了起来,也从而使我对她产生了惶惑、迷惘和新奇感。她身上有许多我不理解的东西,还有和我过去的道德观相悖的东西。然而这些东西在她身上表现出来时,又如此真实,如此善良,也显得十分的美,竟动摇了我的道德观念,觉得她总是对的,是无可指责的。

她和海喜喜,把荒原人的那种粗犷不羁不知不觉地注入了我的心里。而正在我恢复成为正常人的时刻,这种影响就更为强烈。

二十五

我第一次体会到健康给人的幸福感。我觉得我力大无穷,正如惠特曼歌颂的:啊,膂力强壮的斗士是多么欢乐呀!

他神采奕奕地兀立在竞技场上,

精力充沛,渴望着和他的对手相见。

而在竞技场上,我至少和这里的高阶层劳动者、令人畏惧的巨人斗了个平手——“两顶啦”!于是,我感到一种旺盛的活力,一种男性的激情也在我体内暗暗地涌动,我甚至能听得见它像海潮般的音响……

第二天,海喜喜仍然一个人既赶车又装车。我还是跟“死狗派儿”车把式。在我们错车的时候,他一眼也不看我,但脸上有股掩饰不住的懊丧。仇恨已经过去,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灰色的情绪里。一个孔武有力、生气勃勃的人,一下子变得像被霜打倒了的芦苇。当然这并不是因为被我一脚踢的,而是内心里受到了更大的打击。

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一种容易被别人的痛苦所感染的脆弱性。是脆弱,不全然是同情。同情会使人积极起来,而脆弱只能产生畏惧。看了一本描写瘫子的小说,自己下身会麻木好几天;看了一篇写瞎子的故事,我会害怕失去眼睛。对会降临到自己头上的灾祸的恐惧,多于对瘫子和瞎子的怜悯。这种脆弱性,更可能产生一种邪恶的趋利避害的念头,从根本上消除自我牺牲的精神。所以,现在对海喜喜,我已经没有了同情,而是害怕落到他那样失恋的地步。

这种邪恶的劣根性,加上对所谓“体力劳动者”的不正确的观念,催着我向一个深渊坠落下去。

收工时,我从“死狗派儿”的车上跳下来。她在马号前面,手里攥着一把什么东西,向我一扬,又努努嘴。我知道她手里一定是几粒扣子。吃完从伙房打来的稗子面馍馍,我就上她家去了。现在,我们组里八个人,几乎有一半不出工。今天这几个去场部,明天那几个去场部,要么就是去镇南堡看有没有挂号信——取挂号信和寄挂号信,都要来回跑六十里路,可见我们的文化生活了。反正自我们来这个队,就没有看过一张当月的报纸,没有听过一声广播,真像“营业部主任”说的,这里还不如劳改农场哩——他们这样忙忙碌碌,无非是在跑户口,谁都想早点离开这里。这样,对我每天晚上跑出去,他们丝毫不注意。这间铺着干草的“家”,不过是几个人临时栖身的旅店,谁也不去管过路的旅客干什么去。

今天,我特别兴奋,有几分迷迷糊糊,但又似乎非常明确地感到,今天晚上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我怀着一种来自想象的醉意,既甜蜜,又有几分忧伤。这种醉意使我的意识像暮霭一样在田野上飘散了。

我进了门。一定是我脸上焕发着特别的光彩,一定是我目光中有奇异的神色,因而,她也用一种异乎寻常的、闪烁着灼热的光的眼神凝视着我。她的睫毛很长,眼睑下又有一圈淡青色,因而她的眼睛就显得特别深邃,瞳仁的闪光就像暗夜中的星星。她还和昨天一样,斜躺在炕上拍尔舍睡觉。她诡谲地一笑,朝土台上努了努嘴。随后,她机械地拍着尔舍,同时用一种痴呆的、固定不变的姿势看着我,仿佛在想什么心思。土台上放着一盆用碗扣着的杂合饭。我盛了一碗慢慢地吃着,借着吃饭来拼命抑制自己,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这时,只听见她在炕上,边拍着尔舍,边轻声唱道:

金山(么)银山(的)山对(哟)山,层层(哟)叠叠的宝山。

望(么)别人成双(是)我孤单,阿哥(么哟)活下的可怜。

白崖(么)头上的鸽子(哟)窝,你看是(呀)公鸽嘛母鸽。

我一晚上想你(是)睡不(呀)着,天上的星星(哈)数着。

我过去全部教养教给我关于爱情的观念,和我现在沉浸于其中的爱情是那么不同,甚至截然相反。那种爱情是温柔缱绻的,含蓄隽永的,美妙的情趣带有几分伤感的忧郁,就像一朵带露珠的嫩弱的康乃馨。而她歌声里表达的爱情,却是直率的、明朗的、粗犷的,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激情。其中的情意有如旷野的风,叫人难以抵挡。

尔舍在她的歌声中唾着了。她轻手轻脚地爬下炕。抻了抻棉袄,两手在脑后拢了拢头发,向我嫣然一笑。我觉得她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娇羞的表情,两颊红扑扑的。她的皮肤较黑,红得就更加浓烈。在她两手顺向脑后的时候,腰肢略向后倾,整个神态在我眼里是被爱情摧残的慵倦。

“咋?是你脱了呢,还是咋钉?”她笑着问我。

她手拿着穿好的针线,站在我身边,那南国女儿脸颊上的大红大紫使我心慌意乱。我支吾着说:“哦,哦……还是穿在身上钉吧,我里面没有衣服,没法脱……”

“你哟!”她吃吃地笑着,把我从土坯凳子上拉起来,“真是遭罪哩。以后得给你缝件汗褡儿……那你就把带子解开吧,还等啥?”她用命令式的语气跟我说话,语调里饱含着妻子般的深切的关心。我非常自然的、毫无惭愧之感地解开腰带,站在她面前。我感到我能把自己交给她是我的幸福,心中充溢着对她的信赖和对她的温情。

她不用低头,刚好在我颌下一针针地钉着扣子。她的黑发十分浓密,几根没有编进辫子里去的发丝自然地鬈曲着,在黄色的灯光下散射着蓝幽幽的光彩。她的耳朵很纤巧,耳轮分明,外圈和里圈配合得很匀称,像是刻刀雕出的艺术品。我从她微微凸出的额头看到她的眉毛,一根一根地几乎是等距离地排列着,沿着非常优美的弧形弯成一条迷人的曲线。她敞着棉袄领口,我能看到她脖子和肩胛交接的地方。她的脖子颀长,圆滚滚的,没有一条皱褶,像大理石般光洁;脖根和肩胛之间的弯度,让我联想到天鹅……此时,那种强烈的、长期被压抑的情欲再也抑刻不住了,以致使我失去了理性,就和海喜喜把我悬空抡起来的时候一样,于是,我突然地张开两臂把她搂进怀里。我听见她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同时抬起头,用一种迷乱的眼光寻找着我的眼睛。但是我没敢让她看,低下头,把脸深深地埋在她脖子和肩胛的弯曲处。而她也没有挣扎,顺从地依偎着我,呼吸急促而且错乱。但这样不到一分钟,她似乎觉得给我这些爱抚已经够了,陡然果断地挣脱了我的手臂,一只手还像掸灰尘一般在胸前一拂,红着脸,乜斜着惺忪迷离的眼睛看着我,用深情的语气结结巴巴地说:

“行了,行了……你别干这个……干这个伤身子骨,你还是好好地念你的书吧!”

二十六

啊!……我踉踉跄跄地跑回“家”。我头晕得厉害,天旋地转。我摸到墙边,没有脱棉袄,也不顾会把棉花网套扯坏,拉开网套往头上一蒙,倒头便睡。

不久,小土房里其他人也睡下了。老会计在我头顶上灭了灯,唏唏溜溜地钻进被窝。万籁俱寂。我想我大概已经死了!死,多么诱惑人啊!生与死的界限是非常容易逾越的。跨进一步,那便是死。所有的事,羞耻、惭愧、悔恨、痛苦……都一死了之。我此刻才回忆起来,在此之前,我什么都设想过,甚至想到她会拒绝,打我一耳光,但绝没有想到她会说出那样一句话把我带有邪气的意念扑灭。

“你还是好好地念你的书吧!”这比一记耳光更使我震撼。灵魂里的震撼。这种震撼叫我浑身发抖。

死了吧!死了吧!……

我真的像死了一般,刚才那如爆炸似的激情的拥抱,仿佛已耗去了我全部的生命。但是,我的灵魂还在太阳穴与太阳穴之间的那一片狭窄的空间里横冲直撞,似乎是满怀着憎恨地要撕裂自己的躯壳。我不敢回顾过去二十多天里我的行为举止,然而像是有意惩罚我似的,有一张银幕在我眼帘内部显示出我的种种劣迹,我眼睛闭得越紧,银幕上的影子却越清晰。海喜喜愤怒地指着我的鼻子尖:“你驴日的没少吃!”像闪电之前的雷声叫我颤栗。我是靠谁的施舍恢复健康的啊!在那段时间,我就像《梨俱吠陀》里说的,“木匠等待车子坏,医生盼人腿跌断,婆罗门希望施主来”,心怀恶意地扮演着乞讨者的角色。我出主意给她修炕,我跑去给她说故事,我……目的只是在那一碗杂合饭。我清楚地认识到了,我表面上看来像个苦修苦炼的托钵僧,骨子里却是贵公子落魄时所表现出来的依赖性。歌德曾把“不知感激”称为德性:“不愿意表示感激的脾气是难得的,只有一般出众的人物才会有。他们出身于最贫寒的阶级,到处不得不接受人家的帮助;而那些恩德差不多老是被施恩者的鄙俗毒害了。”但在我却是相反,是我的鄙俗把施恩者毒害了。在我逐渐强壮起来的身体里钻出来一个妖魔,和从海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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