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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玉山居-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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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豆豆气急败坏地在打住两个娘儿们的扯皮。

“将来这两套新房子肯定卖价不一样!”许含笑说,“你们那套在十七楼,我这套在十二层,你的把边儿,厨房厕所都有窗子,明卫明厨,肯定卖价儿高啊!”

豆豆保证,一旦卖出新房子,多卖的那点钱肯定兄妹半儿劈。

婷婷想,“将来”在他们那儿似乎不是个什么美妙的词儿。并且,他们所谈的将来,跟婷婷词典上的“死亡”是同义词。等婷婷的死亡一发生,他们谈的那个将来才发生。现在两套房死死钉住的是婷婷,他们无法“半儿劈”。要不是她想将功赎罪,从此做个乖老人乖病人,她真想对他们说:别等将来了,现在就半儿劈吧。

又是一年的第一场雪。没下多久就开始融化,化成一小洼一小洼的水,又结成黑色的冰。儿媳出去买菜了。婷婷站在十七层高的楼上,纵横交错的小区街道在她脚下。儿媳戴着羽绒服上的帽子,皮球一样滚动,滚动。

孙儿会哭到他妈妈买菜回来。婷婷心揪得直痛,但她想到还有一个人为她心痛,痛得更剧烈。她失约了整一年。婷婷身无分文地出了门。

上了往北去的公共汽车,婷婷马上举报自己无票混车。她说她是回福利院的。对于那个福利院围墙内的人,外面世界都是好奇、嫌恶,而且稍有恐惧,因此售票员立刻赏了她免票乘车的福利。

又是这间会见室。老张一见她便说,下第一场雪那天早晨,他到她上班的歌厅找她,要和她一块儿进山,可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笑笑。今年的雪和去年的雪在老张那儿融成了一片。他对于年份时间一向不计较。他又说他今天可能走不了,因为上次他去歌厅用的是一封假邀请函,盖的是假公章——他自己刻的,本来真假没区别,可他填日期填错了,填成了1976年。连姓熊的护士都没注意去看那日期,直到他出了福利院,坐上去北京的公共汽车院务处才发现,日期错了。错少一点儿问题不大,错太多了,错了三十年,错出个正常人和精神疾病患者的区别来。

她告诉他,她好不容易从家里跑出来。

他直着眼,盯着桌面上的一个点。那个点上飞速闪过他的计划。然后他让她到大门外等着。他走了十多步远又转身,朝她挤挤眼。押送他的护士也跟着他转脸,但他已经把脸上表情及时收起了。

在等老张时,她在冻成生铁的地上飞快地来回走动。她丢下三岁多的孙子逃出来的时候太急了,蹬进一双鞋就走,进了电梯听见孙子在门里大声喊“奶奶!”她也没顾上看看脚上穿了什么。现在她发现自己穿的是一双儿媳的尖头皮鞋,单薄而风骚,上面闪闪烁烁缀的东西都跟碎冰块似的,光是看着就冻脚。

她想到曾经和孙彩彩的约定。她问传达室的看门人,能不能麻烦他把电话借她用一下。看门人说,麻烦她到五里路外的街上去花钱打公用电话。

等了一个多小时,她的脚从疼痛到麻木。老张终于出来了,戴个大口罩,又戴了顶鸭舌帽,还围了一条五十年代的花格子羊毛围巾,眼镜被摘了下来。他特意伪装了一番。

在进山的路上,他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他叫熊护士给琉璃厂随便谁打个电话,请那人用电话向病区值班医生告半天假,然后请熊护士签字担保他暂时离院。假如熊护士不合作,他就把熊护士长期以来盘剥他的劣迹举报给院领导。熊护士马上合作,并且合作成功。幸亏值班医生是刚分来的大学生,对张亦武这样狡猾顽劣的老病号油子缺乏经验,也幸亏他不用功没责任心,不好好读张亦武的病历和所有医生的值班日志,因此对他私刻公章自己邀请自己出院开会的案子毫不了解,他很快批准了老张半天假期。在老张,半天时间很经花,可以变成好几天来花费。

进山的路竟非常拥挤。不逢年过节,人们仍然能给自己放假去山里滑雪。公共汽车被堵在两山之间的柏油路上,婷婷已经挨了一场冻的脚现在作痛起来。

“你怎么了?”老张问她。

“脚……”她苦苦脸。

她的位子靠窗,老张让她转过身,把后脑勺抵在窗子上,这样她的脚就可以在他大衣里了。隔着走道坐了一对穿滑雪服的男女,他俩看看他们。那对男女大概二十五六岁。老张也看看他们,似乎对他们说:恋爱这桩事你们能做,我们也能做,我们只会做得比你们好。

“将来老了,我就这么给你焐脚,啊?”他轻声说。

他把老还看成“将来”。他把老永远都看成将来。一个值得期盼、永远到达不了的好去处,和“希望”完全同义。一路的车子都给堵火了。最火的一辆是银色奔驰,一般来说大奔驰是车子里最爱发火的。

银色大奔驰渐渐接近了婷婷和老张乘坐的公共汽车。再过一会儿,它就跟婷婷所在的窗口平行了。大奔驰加了塞儿,所以把对面的车道也占了,朝相反方向开的车也都动弹不得。大奔驰恼火得快疯了,不停地叫,长叫短叫,婷婷想象着暗色玻璃后面的人一定捶胸顿足,口沫四溅。

大奔驰的前车窗落下来,里面出来一个声音,命令公共汽车司机再往边上靠靠。司机说大奔驰加塞儿进来,它还让别人靠边儿!反面对行的车上,也有人大声指责大奔驰加塞儿加得太他妈土匪!又一个人怪修路的人:全是他的过儿,怎么修这么窄一条路!

婷婷看见大奔驰的后门一开,闪出个女人来,又关上了。这个是中年美女,步伐十分矫健,一双高跟黑马靴看上去皮质柔软,并很少在一般人走道的地方走道,因此纤尘不染。中年美女头发微黄,几绺金色又浮在微黄的头发上,这种花头发婷婷在歌厅见过,但始终看不出美来。中年美女的皮毛大衣架在肩头,走到公共汽车的另一边,然后走回来,对司机笑着,说了句什么。司机便开始往路边一寸寸地移动着蠢笨的大轿车。

大奔驰后面的窗里,一个男人叫道:“李欣,别站那儿啊!……”

叫做李欣的中年美女开始往回走。车里的男人呵斥她:“那么多车!别让车撞着!……”

婷婷见迎面走来的中年美女朝奔驰车里的男人笑笑。婷婷在心里深深地羡慕,但愿自己能有那么美丽的笑。

“补玉山居”变了不少,大通铺房间减少了,增添了四间带浴室和抽水马桶的标准间。老张在路上想好了,这次他要跟文婷住同一间屋,带双人大床的,带电视的。那种房间上次他问过,一百二十元一晚上。他的钱付了两张车票,还要刨去两人每天三餐的餐费,再刨去烟钱,正好够住两晚上。

进了村他就发现变化非常大。村口一家度假酒店,河边又一个豪华度假庄园,生意火得很,这从两个停车场上停泊了多少车就看得出来。村口那家全是标准间的酒店翻修了外观,所有窗子全都上圆下方,自称西班牙风格。明年奥运会要开幕了,所以店主先弄起洋噱头来。河对岸的法式度假村看上去一点儿不法式,一座座三角形玻璃房子仅仅是罗浮宫玻璃金字塔的粗糙模仿,丑不堪言。听说庄园的主人是个瘫痪者。瘫痪者异想天开,毁掉环境的和谐美,他觉得自己不该生那么大的气。

这时他听说,那一幢莫名其妙的玻璃房子包一礼拜要七八千块。他一辈子也没见过七八千块钱。他旁边的文婷大概也没见过。

“七八千块!城里哪儿来这么多有钱人?!”补玉的丈夫谢成梁愤愤然地笑着。

谢成梁正在给一对年轻男女登记。这对男女很面熟,但他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们。他把脸上的疑问转给文婷,文婷对他耳朵咬了一句,说人们曾经怀疑那男的是施虐狂,现在看来不是,人家挺斯文的。老张想起来了,那男的姓夏,女的叫季枫。

谢成梁把身份证一一归还客人们,嘴还不停,但也不指望谁搭他的茬儿:“一夜两千块,不就睡一觉吗?地暖?哪儿有咱火炕暖?!地暖就值两千?我们一间单间才两百!……”

文婷忽然拍拍他的腿,悄声问他听见没有:“补玉山居”的单间涨价了,涨到两百了!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把他往门外拉。外面是硬邦邦的冬天,风都是砍过来的。

“把钱给我。”文婷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叠得平平展展的大小钞票。文婷四下看一眼,用缩在袄袖里只露出指头尖的手飞快地点数一遍钱。然后她微微仰起脸,嘴唇上出现些细小动作。他看着她的脸和嘴唇上的细小动作,那么好看。

“你忘了把回去的车票钱算进去。”文婷看着他,嫌他出了小纰漏那样眼睛一斜,抿嘴一笑。

文婷的表情真多,不过你要仔细看,才能品味。

“我算了一下,回北京的车票,加上回福利院的车票……咱今天只能住大通铺。”文婷说。

“为……什么?”他攒钱攒假期,都为了他和她能住一个屋,躺一张床,说一枕头话,睡一个一分钟也不闭眼的觉。

“因为……”文婷赶紧闭上嘴,因为刚才登记的那对男女走出了接待室,手里拿着带房号的钥匙。等他们走进两个院子之间的门,文婷才又说:“喏,你看,这是餐费,这是车票钱,这一点儿——咱总得有点儿花销吧?得留三十块吧?……二十块!可还是不够哇。你没听见,单间客房涨价了!”

他傻着眼,请教文婷:“他们怎么这么坑人?!我们大老远赶来的……”他把钞票又点数一遍。

文婷懂他的委屈,因为她也好委屈。她的委屈就是一个悲剧女英雄的微笑。

他往接待室走,文婷从后面叫住他。他是想去求谢成梁,给他们一个打折扣的单间。或者让他们赊账,以他们这么长时间的好信誉,难道赊一晚上账,谢成梁会不答应?不答应就去找曾补玉商量。补玉是生意人,手辣心热,薄情达理。

“咱们住不起单间,住大通铺也可以啊。”文婷说。他看出她在哄他。她一定是怕他委屈坏了,出现个什么举动,让别人归结为“有病”。不进那福利院的人随便怎样撒泼撒野,都被认为是正常情绪。

这时候曾补玉匆匆走过来,进了接待室,说了句什么话又出来,眼都忙直了。老张从文婷的按捺下蹿出去。

“单间怎么涨价了?!”他问道。

补玉转过身,围裙雪白,油乎乎的两手支在空中。

“没事,补玉,你忙你的去。”文婷说。

“咱这儿的旅店都涨价了,咱不能不涨。柴米油盐涨得多快呀?”补玉笑嘻嘻地说。

文婷又拉住他的手,眼睛严厉起来。他从来没见过文婷严厉的样儿。他赶紧收回讨公道讨到底的姿势。他的手在文婷手中软下去,变得消极被动。他把自己交给文婷,爱把他往哪儿领都行。

“快做你的饭去吧。”文婷对补玉笑着说。

补玉一走,文婷把他领到廊檐下。雪被扫除了,没扫净的地方留着笤帚梢的划痕。文婷赤裸的脚背从晶莹剔透的鞋面上露出颇大一块儿,淡紫色,血管深紫,让他想起拱出地面的树根。这么好的脚给冻得没了脚样儿。

“咱不跟人添乱,啊?”文婷说。

“我烦死他们了!大通铺的人都特别讨厌,跟福利院的病房里一样。我住哪儿,哪儿就有好些人!”他看她把食指放在嘴上“嘘”了一声,便改用气声继续大发牢骚:“为什么我就不能跟你躺一块儿?就咱俩?”

“等咱的钱够了,再住单间。以后再住……”

文婷突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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