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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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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偷得浮生半日闲,危梯绝壁自跻攀。
  虽然呼吸天门近,莫遣乘风去不还。
  薛少府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又向山中肯去。那山路上没有些树木荫蔽,怎比得亭子里这般凉爽,以此越行越闷。渐渐行了十余里,远远望见一条大江。你道这江是甚么江?昔日大禹治水,从岷山导出岷江。过了茂州盛州地面,又导出这个江水来,叫做沱江。至今江岸上垂着大铁链,也不知道有多少长,沉在江底,乃是大禹锁着应龙的去处。元来禹治江水,但遇水路不通,便差那应龙前去。随你几百里的高山巨石,只消他尾子一抖,登时就分开做了两处,所以世称大禹叫个〃神禹〃。若不会驱使这样东西,焉能八年之间,洪水底定?至今泗江水上,也有一条铁链,锁着水母。其形似弥猴一般。这沱江却是应龙,皆因水功既成,锁着以镇后害。岂不是个圣迹?当下少府在山中行得正闷,况又患着热症的,忽见这片沱江,浩浩荡荡,真个秋水长天一色,自然觉得清凉直透骨髓,就恨不得把三步并做一步,风车似奔来。岂知从山上望时甚近,及至下得山来,又道还不曾到得沱江,却被一个东潭隔住。
  这潭也好大哩。水清似镜一般,不论深浅去处,无不见底。况又映着两岸竹树,秋色可掏。少府便脱下衣裳,向潭中洗澡。元来少府是吴人,生长泽国,从幼学得泅水。成人之后,久已不曾弄这本事。不意今日到此游戏,大快夙心。偶然叹道:〃人游到底不如鱼健!怎么借得这鱼鳞生在我身上,也好到处游去,岂不更快。〃只见旁边有个小鱼,却觑着少府道:〃你要变鱼不难,何必假借。待我到河伯处,为你图之。〃说声未毕,这小鱼早不见了,把少府吃上一惊,想道:〃我怎知这水里是有精怪的?岂可独自一个在里面洗澡。不如早早抽身去罢。〃岂知少府既动了这个念头,便少不得堕了那重业障。只教:衣冠暂解人间累,鳞甲俄看水上生。
  薛少府正在沉吟,恰待穿了衣服,寻路回去。忽然这小鱼来报道:〃恭喜。河伯已有旨了。〃早见一个鱼头人,骑着大鱼,前后导从的小鱼,不计其数,来宣河伯诏曰:
  城居水游,浮沉异路,苟非所好,岂有兼通。尔青城县主簿薛伟,家
  本吴人,官亦散局。乐清江之浩渺,放意而游;厌尘世之喧嚣,拂衣而去。
  暂从鳞化,未便终身。可权充东潭赤鲤。呜呼。纵远适以忘归,必受神明
  之罚;昧纤钩而食饵,难逃刀俎之灾。无或失身,以羞吾党。尔其勉之。
  少府听诏罢,回顾身上,已都生鳞,全是一个金色鲤鱼。心下虽然骇异,却又想道:〃事已如此,且待我恣意游玩一番,也晓得水中的意趣。〃自此三江五湖,随其意向,无不游适。元来河伯诏书上说充东潭赤鲤,这东潭便似分定的地方一般,不论游到那里,少不得要回到那东潭安歇。单则那一件,也觉得有些儿不在。过了几日,只见这小鱼又来对薛少府道:〃你岂不闻山西平阳府有一座山,叫个龙门山,是大禹治水时凿将开的,山下就是黄河。只因山顶上有水接着天河的水,直冲下来,做黄河的源头,所以这个去处,叫做河津。目今八月天气,秋潦将降,雷声先发,普天下鲤鱼,无有不到那里去跳龙门的。你如何不禀辞河伯,也去跳龙门?若跳得过时,便做了龙,岂不更强似做鲤鱼。〃
  元来少府正在东潭里面住得不耐烦,听见这个消息,心中大喜,即便别了小鱼,竟到河伯处所。但见宫殿都是珊瑚作柱,玳瑁为梁,真个龙宫海藏,自与人世各别。其时河伯管下的地方,岷江、沱江、巴江、渝江、涪江、黔江、平羌江、射洪江、濯锦江、嘉陵江、青衣江、五溪、沪水、七门滩、瞿塘三峡,那一处鲤鱼不来禀辞要去跳龙门的。只有少府是金色鲤鱼,所以各处的都推他为首,同见河伯。旧规有个公宴,就如起送科举的酒席一般。少府和各处鲤鱼一齐领了宴,谢了恩,同向龙门跳去。岂知又跳不过,点额而回。你道怎么叫做点额?因为鲤鱼要跳龙门,逆水上去,把周身的精血都积聚在头顶心里,就如被朱笔在额上点了一点的。以此世人称下第的皆为点额,盖本于此。正是:龙门浪急难腾跃,额上羞题一点红。
  却说青城县里有个渔户叫做赵干,与妻子在沱江上网鱼为业。岂知网着一个癞头鼋,被他把网都牵了去,连赵干也几乎吊下江里。那妻子埋怨道:〃我们专靠这网做本钱,养活两口。今日连本钱都弄没了,那里还有余钱再讨得个网来?况且县间官府,早晚常来取鱼,你把甚么应付?〃以此整整争了一夜。赵干被他絮聒不过,只得装一个钓竿,商量来东潭钓鱼。你道赵干为何舍了这条大江,却向潭里钓鱼?元来沱江流水最急,止好下网,不好下钓,故因想到东潭另做此一行生意。那钓钩上钩着香香的一大块油面,没下水中。
  薛少府自龙门点额回来,也有许多没趣,好几自躲在东潭,不曾出去觅食。肚中饥甚。忽然间赵干的渔船摇来,不免随着他船游去看看。只闻得饵香,便思量去吃他的。已是到了口边,想道:〃我明明知他饵上有个钩子。若是吞了这饵,可不被他钓了去?我虽是暂时变鱼耍子,难道就没处求食,偏只吃他钓钩上的?〃再去船傍周围游了一转,怎当那饵香得酷烈,恰似钻入鼻孔里的一般,肚中又饥,怎么再忍得住,想道:〃我是个人身,好不多重,这此一钓钩怎么便钓得我起?便被他钓了去,我是县里三衙,他是渔户赵干,岂不认得,自然送我归县,却不是落得吃了他的?〃方才把口就饵上一含,还不曾吞下肚子,早被赵干一掣,掣将去了。这便叫做眼里识得破,肚里忍不过。那赵干钓得一个三尺来长金色鲤鱼,举手加额,叫道:〃造化,造化。我再钓得这等几个,便有本钱好结网了。〃少府连声叫道:〃赵干。你是我县里渔户,快送我回县去。〃那赵干只是不应,竟把一根草索贯了鱼鳃,放在舱里。只见他妻子说道:〃县里不时差人取鱼。我想这等一个大鱼,若被县里一个公差看见,取了去,领得多少官价?不如藏在芦苇之中,等贩子投来,私自卖他,也多赚几文钱用。〃赵干说道:〃有理。〃便把这鱼拿去藏在芦苇中,把一领破蓑衣遮盖,回来对妻子说:〃若多卖得几个钱时,拚得沽酒来与你醉饮。今夜再发利市,安知明日不钓了两个?〃
  那赵干藏鱼回船,还不多时候,只见县里一个公差叫做张弼,来唤赵干道:〃裴五爷要个极大鱼做鲊吃。今早直到沱江边来唤你,你却又移到这个所在,教我团团寻遍,走得个汗流气喘。快些拣一尾大的,同我送去。〃赵干道:〃有累上下走着屈路了。不是我要移到这里。只为前日弄没了网,无钱去买,没奈何,只得权到此钓几尾去做本钱。却又没个大鱼上钓,止有小鱼三四斤在这里,要便拿了去。〃张弼道:〃裴五爷分付要大鱼,小的如何去回话?〃扑的跳下船,揭开舱板一看,果然通是小的,欲要把去权时答应,又想道:〃这般宽阔去处,难道没个大鱼?一定这厮奸诈,藏在那里。〃即便上岸各处搜看,却又不见。次后寻到芦苇中,只见一件破蓑衣掀上掀下的乱动。张弼料道必是鱼在底下,急走上前,揭起看时,却是一个三尺来长的金色鲤鱼。赵干夫妻望见,口里只叫得苦。
  张弼不管三七廿一,提了那鱼便走,回头向赵干说道:〃你哄得我好。待禀了裴五爷,着实打你这厮。〃少府大声叫道:〃张弼,张弼。你也须认得我。我偶然游到东潭,变鱼耍子。你怎么见我不叩头,到提着我走?〃张弼全然不理。只是提了鱼,一直奔回县去。赵干也随后跟来。那张弼一路走,少府也一路骂。提到城门口,只见一个把门的军,叫做胡健,对张弼说道:〃好个大鱼。只是裴五爷请各位爷饮宴,专等鱼来做着吃,道你去了许久不到,又飞出签来叫你,你可也走紧些。〃少府抬头一看,正前日出来的那一座南门,叫做迎薰门,便叫把门军道:〃胡健,胡剑前日出城时节,曾分付你道:〃我自私行出去,不要禀知各位爷,也不要差人迎接。难道我出城不上一月,你就不记得了?如今正该去禀知各位爷,差人迎接才是,怎么把我不放在眼里,这等无状。〃岂知把门军胡健也不听见,却与张弼一般。
  那张弼一径的提了鱼,进了县门,薛少府还叫骂不止。只见司户吏与刑曹史,两个东西相向在大门内下棋。那司户吏道:〃好怕人子。这等大鱼,可有十多斤重?〃那刑曹吏道:〃好一个活泼泼的金色鲤鱼。只该放在后堂绿漪池里养他看耍子,怎么就舍得做鲊吃了?〃少府大叫道:〃你两个吏,终日在堂上伏事我的,便是我变了鱼,也该认得,怎么见了我都不站起来,也不去报与各位爷知道?〃那两个吏依旧在那里下棋,只不听见。少府想道:〃俗谚有云:'不怕官,只怕管。'岂是我管你不着,一些儿不怕我?莫不是我出城这几日,我的官被勾了?纵使勾了官,我不曾离任,到底也还管得他着。且待我见同僚时,把这起奴才从头告诉,教他一个个打得皮开肉绽。〃看官们牢记下这个话头,待下回表白。
  且说顾夫人谨守薛少府的尸骸,不觉过了二十多日,只见肌肉如故,并不损坏。把手去摸着心头,觉得比前更暖些。渐渐的上至喉咙,下至肚脐,都不甚冷了,想起道人李八百的说话,果然有些灵验。因此在他指顶上刺出鲜血来,写成一疏,请了几个有名的道士,在青城山老君庙里建醮,祈求仙力,保护少府回生。许下重修庙宇,再塑金身的愿心。宣疏之日,三位同僚与通县吏民,无不焚香代祷,如当日一般。我想古语有云:〃吉人天相。〃难道薛少府这等好官,况兼合县的官民又都来替他祈祷,怕就没有一些儿灵应?只是已死二十多日的人,要他依旧又活转来,虽则老君庙里许下愿的,从无不验之人,但是阎王殿前投到过的,那有退回之鬼。正是:须知作善还酬善,莫道无神定有神。
  却说是夜,道士在醮坛上面,铺下七盏明灯,就如北斗七星之状。元来北斗第七个星,叫做斗杓,春指东方,夏指南方,秋指西方,冬指北方,在天上旋转的;只有第四个星,叫做天枢,他却不动。以此将这天枢星上一灯,特为本命星灯。若是灯明,则本身无事;暗则病势淹缠,灭则定然难救。其时道士手举法器,朗诵灵章,虔心禳解,伏阴而去,亲奏星官,要保祐薛少府重还魂魄,再转阳间。起来看这七盏灯时,尽皆明亮。觉得本命那一盏尤加光彩,显见不该死的符验,便对夫人贺喜道:〃少府本命星灯,光彩倍加,重生当在旦夕,切不可过于哀泣,恐惊动他魂魄不安,有难回转。〃夫人含着两行眼泪谢道:〃若得如此,也不枉做这个道场,和那昼夜看守的辛苦。〃得了这个消息,心中少觉宽解。岂知朦胧睡去,做成了一梦。明明见少府慌慌忙忙,精赤赤的跑入门来,满身都是鲜血,把两只手掩着脖子叫道:〃悔气,悔气。我在江上泛舟,情怀颇畅,忽然狂风陡作,大浪掀天,把舟覆了,却跌在水去。幸遇江神怜我阳寿未绝,赠我一领黄金锁子甲,送得出水,正待寻路入城,不意遇着剪径的强人,要谋这领金甲,一刀把我杀了。你若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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