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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楼 清 李渔-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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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定要娶个绝世佳人,不然,宁可终身独处。谁想弄到其间,得了个东施嫫姆!恐怕为人耻笑,任凭妻子游玩,自己再不相陪,连朋友认得的家僮也不许他跟随出去,贴身服事者俱是内家之人,要使朋友遇见,认不出是谁家之女,哪姓之妻,就使他笑骂几声,批评几句,也说不到自己身上。

  一日,偶值端阳佳节,阖郡的男女都到湖上看竞龙舟,七郎也随了众人夹在男子里面。正看到热闹之处,不想飓风大作,浪声如雷,竟把五月五日的西湖水变做八月十八的钱塘江,潮头准有五尺多高,盈舟满载的游女都打得浑身透湿。摇船之人把捺不定,都叫他及早上岸,再迟一刻就要翻下水了。那些女眷们听见,哪一个不想逃生?几百船的妇人一齐走上岸去,竟把苏堤立满,几乎踏沉了六桥。

  男子里面有几个轻薄少年,倡为一说道:“看这光景,今日的风潮是断然不住的了,这些内客料想不得上船,只好步行回去。我们立在总路头上,大家领略一番,且看这一郡之中有几名国色。从来有句旧话,说‘杭州城内有脂粉而无佳人’,今日这场大雨,分明是天公好事,要我们考试真才,特地降此甘霖,替她们洗脂涤粉,露出本来面目,好待我辈文人品题高下的意思。不可负了天心,大家赶上前去!”众人听了,都道他是不易之论,连平日说过大话不能应嘴的裴七郎,也说眼力甚高,竟以总裁自命。

  大家一齐赶去,立在西泠桥,又各人取些石块垫了脚跟,才好居高而临下。方才站立得定,只见那些女眷如蜂似蚁而来,也有擎伞的,也有遮扇的,也有摘张荷叶盖在头上、像一朵落水芙蕖随风吹到的,又有伞也不擎、扇也不遮、荷叶也不盖、像一树雨打梨花没人遮蔽的。众人细观容貌,都是些中下之材,并没有殊姿绝色。看过几百队,都是如此。大家叹息几声,各念《四书》一句道:“才难,不其然乎!”正在嗟叹之际,只见一个朋友从后面赶来,对着众人道:“有个绝世佳人来了,大家请看!”众人睁着眼睛,一齐观望,只见许多婢仆簇拥着一个妇人,走到面前,果然不是寻常姿色,莫说她自己一笑可以倾国倾城,就是众人见了,也都要一笑倾城、再笑倾国起来!有《西江月》一词为证:

  面似退光黑漆,肌生冰裂玄纹。腮边颊上有奇痕,仿佛湘妃泪樱

  指露几条碧玉,牙开两片乌银。秋波一转更销魂,惊得才郎倒褪! 

  你道这妇人是谁?原来不是别个,就是封员外的嫡亲小姐、裴七郎的结发夫人。一向怕人知道,丈夫不敢追随,任亲戚朋友在背后批评,自家以眼不见为净的。谁想到了今日,竟要当场出丑,回避不及起来。起先那人看见,知道是个丑妇,故意走向前来,把左话右说,要使人辨眼看神仙、忽地逢魑魅,好吃惊发笑的意思。及至走到面前,人人掩口,个个低头,都说:“青天白日见了鬼,不是一桩好事!”大家闭了眼睛,待她过去。

  裴七郎听见,羞得满面通红,措身无地。还亏得预先识窍,远远望见她来,就躲在众人背后,又缩短了几寸,使她从面前走过,认不出自己丈夫,省得叫唤出来,被人识破。走到的时节,巴不得她脚底腾云,快快地走将过去,省得延捱时刻,多听许多恶声。谁想那三寸金莲有些驼背,勉强曲在其中,到急忙要走的时节,被弓鞋束缚住了,一时伸她不直,要快也快不来的。若还信意走去,虽然不快,还只消半刻时辰。当不得她卖弄妖娆,但是人多的去处,就要扭捏扭捏,弄些态度出来,要使人赞好。任你大雨盆倾,她决不肯疾趋而过。谁想脚下的烂泥与桥边的石块都是些冤家对头,不替她长艳助娇,偏使人出乖露丑。正在扭捏之际,被石块撞了脚尖,烂泥糊住高底,一跤跌倒,不觉四体朝天。到这仓惶失措的时节,自然扭捏不来,少不得抢地呼天,倩人扶救,没有一般丑态不露在众人面前,几乎把上百个少年一齐笑死。

  起先的裴七郎虽然缩了身子,还只短得几寸,及至到了此时,竟把头脑手足缩做一团,假装个原壤夷俟玩世不恭的光景,好掩饰耳目。正在哗噪之时,又有一队妇人走到,看见封氏吃跌,个个走来相扶。内中有好有歹,媸妍不一,独有两位佳人,年纪在二八上下,生得奇娇异艳,光彩夺人,被几层湿透的罗衫粘在裸体之上,把两个丰似多饥柔若无骨的身子透露得明明白白,连那酥胸玉乳也不在若隐若现之间。众人见了,就齐声赞叹,都说:“状元有了,榜眼也有了,只可惜没有探花,凑不完鼎甲。只好虚席以待,等明岁端阳再来收录遗才罢了。” 

  裴七郎听见这句话,就渐渐伸出头来。又怕妻子看见,带累自家出丑,取出一把扇子,遮住面容,只从扇骨中间露出一双饿眼,把那两位佳人细细地领略一遍,果然是天下无双、世间少二的女子。

  看了一会,众人已把封氏扶起。随身的伴当见她衣裳污秽,不便行走,只得送入寺中暂坐一会,去唤轿子来接她。这一班轻薄少年,遇了绝色,竟像饿鹰见兔,饥犬闻腥,哪里还丢得下她?就成群结队尾着女伴而行。裴七郎怕露行藏,只得丢了妻子,随着众人同去。

  只见那两位佳人合擎着一把雨盖,缓行几步,急行几步,缓又缓得可爱,急又急得可怜,虽在张皇急遽之时,不见一毫丑态。可见纯是天姿,绝无粉饰,若不是飓风狂雨,怎显得出绝世佳人!及至走过断桥,那些女伴都借人家躲雨,好等轿子出来迎接。这班少年踉不到人家里面去,只得割爱而行。

  那两位佳人虽中了状元、榜眼,究竟不知姓名,曾否许配,后来归与何人。奉屈看官权且朦胧一刻,待下回细访。 

第二回 温旧好数致殷勤 失新欢三遭叱辱
 
  裴七郎自从端阳之日见妻子在众人面前露出许多丑态,令自己无处藏身,刻刻羞惭欲死。众人都说:“这样丑妇,在家里坐坐罢了,为什么也来游湖,弄出这般笑话!总是男子不是,不肯替妇人藏拙,以致如此。可惜不知姓名,若还知道姓名,倒有几出戏文好做。妇人是‘丑’,少不得男子是‘净’,这两个花面自然是拆不开的。况且有两位佳人做了旦脚,没有东施嫫姆,显不出西子王嫱,借重这位功臣点缀点缀也好。”内中有几个道:“有了正旦、小旦,少不得要用正生、小生,拚得费些心机去查访姓字,兼问他所许之人。我们肯做戏文,不愁他的丈夫不来润笔,这桩有兴的事是落得做的。”又有一个道:“若要查访,连花面的名字也要查访出来,好等流芳者流芳,贻臭者贻臭。”七郎闻了此言,不但羞惭,又且惊怕,惟恐两笔水粉要送上脸来。所以百般掩饰,不但不露羞容,倒反随了众人也说他丈夫不是。被众人笑骂,不足为奇,连自己也笑骂自己!及至回到家中,思想起来,终日痛恨,对了封氏虽然不好说得,却怀了一片异心,时时默祷神明,但愿她早生早化。

  不想丑到极处的妇人,一般也犯造物之忌,不消丈夫咒得,那些魑魅魍魉要寻她去做伴侣,早已送下邀帖了。只因游湖之日遇了疾风暴雨,激出个感寒症来。况且平日喜装标致,惯弄妖娆,只说遇见的男子没有一个不称羡她,要使美丽之名杨于通国,谁想无心吃跌,听见许多恶声,才晓得自己的尊容原不十分美丽。“我在急遽之中露出本相,别人也在仓卒之顷吐出真言。”平日那些扭捏工夫都用在无益之地。所以郁闷填胸,病上加病,不曾睡得几日,就呜呼了。起先要为悦己者容,不意反为憎己者死。

  七郎殁了丑妻,只当眼中去屑,哪里畅快得了,少不得把以前的大话又重新说起,思想:“这一次续弦,定要娶个倾城绝色,使通国之人赞美,方才洗得前羞。通国所赞者,只有那两位女子,料想不能全得,只要娶他一位,也就可以夸示众人。

  不但应了如今的口,连以前的大话都不至落空。那戏文上面的正生,自然要让我做,岂止不填花面而已哉!”算计定了,就随着朋友去查访佳人的姓字。访了几日,并无音耗。不想在无心之际遇着一个轿夫,是那日擡她回去的,方才说出姓名。原来不是别个,就是裴七郎未娶之先与她许过婚议的。一个是韦家小姐,一个是侍妾能红,都还不曾许嫁。

  说话的,你以前叙事都叙得入情,独有这句说话讲脱节了。

  既是梅香、小姐,那日湖边相遇,众人都有眼睛,就该识出来了,为何彼时不觉,都说是一班游女、两位佳人,直到此时方才查访得出? 
  看官有所不知。那一日湖边遇雨,都在张皇急遽之时,论不得尊卑上下,总是并肩而行;况且两双玉手同执了一把雨盖,你靠着我,我挨着你,竟像一朵并头莲,辨不出谁花谁叶,所以众人看了,竟像同行姊妹一般。及至查问起来,那说话的人决不肯朦胧答应,自然要分别尊卑,说明就里。众人知道,就愈加赞羡起来,都说:“一份人家生出这两件至宝,况是一主一婢,可谓奇而又奇!”这个梅香反大小姐两岁,小姐二八,她已二九。原名叫做桃花,因与小姐同学读书,先生见她资颖出众,相貌可观,将来必有良遇,恐怕以“桃花”二字见轻于人,说她是个婢子,故此告过主人,替她改了名字,叫做能红,依旧不失桃花之意,所谓“桃花能红李能白”也。

  七郎访着根蒂,就不觉颠狂起来,说:“我这头亲事若做得成,不但娶了娇妻,又且得了美妾,图一得二,何等便宜! 

  这头亲事又不是劈空说起,当日原有成议的,如今要复前约,料想没什疑难。”就对父母说知,叫他重温旧好。

  裴翁因前面的媳妇娶得不妥,大伤儿子之心,这番续弦,但凭他自家做主,并不相拗,原央旧时的媒妁过去说亲。韦翁听见个“裴”字,就高声发作起来,说:“他当日爱富嫌贫,背了前议,这样负心之辈,我恨不得立斩其头,剜出心肝五脏拿来下酒,还肯把亲事许他!他有财主做了亲翁,佳人做了媳妇,这一生一世用不着贫贱之交、糟糠之妇了,为什么又来寻我?莫说我这样女儿不愁没有嫁处,就是折脚烂腿、耳聋眼瞎没有人要的,我也拚得养她一世,决不肯折了饿气,嫁与仇人!落得不要讲起!”媒人见他所说的话是一团道理,没有半句回他,只得赔罪出门,转到裴家,以前言奉复。

  裴翁知道不可挽回,就劝儿子别娶。七郎道:“今生今世若不得与韦小姐成亲,宁可守义而死。就是守义而死,也不敢尽其天年,只好等她一年半载,若还执意到底,不肯许诺,就当死于非命,以赎前愆!”父母听了此言,激得口呆目定,又向媒人下跪,求他勉力周全。媒人无可奈何,只得又去传说。

  韦翁不见,只叫妻子回复他,妇人的口气,更比男子不同,竟是带讲带骂说:“从来慕富嫌贫是女家所做之事,哪一本戏文小说不是男家守义,女家背盟?他如今倒做转来,却像他家儿子是天下没有的人,我家女儿是世间无用之物!如今做亲几年,也不曾见他带挈丈人丈母做了皇亲国戚;我这个没用女儿,倒常有举人进士央人来说亲,只因年貌不对,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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